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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 第205章 想起我是谁了


苏晏只觉左肩一痛,下刻人已被拽入河中,落水的瞬间只来得及屏住呼吸。

        水下有个人挟持着他快速游动,苏晏猜测是那波七杀营刺客其中之一。他奋力挣扎,对方的臂弯却像焊牢的铁架似的无法撼动。

        刚刚开春,河水寒意刺骨,他一口气憋到头,肺部刺痛,死命扑腾着想要呼吸,却被紧紧钳制着。直到即将溺水,对方才大发慈悲地把他的脸托出水面,刚换完气,又被拖回水里。

        如是再三,苏晏难受至极,胸口憋闷得快要炸掉,只恨不得直接晕过去。

        就在他自认为坚持不住的时候,终于离开了河面。此刻他精疲力竭,剧烈地呛咳着,像一口软趴趴的麻袋,面朝下被人夹着走。至于走去哪里,他已无力关注,况且周围漆黑一片,什么景物也看不清。

        那刺客似乎身负上乘轻功,带个人依然脚步如飞,不多时似乎进入什么屋宇内,将他直接丢在满是裂痕的石板地面。

        地面上燃着一团篝火,苏晏被扔在火堆旁。吸饱了水的厚斗篷沉甸甸地压在身上,他解开系带扯掉斗篷,好容易顺过气,翻身的同时迅速扫视四周,依稀看清是一处颓败道观的正殿。

        山墙倾斜,香炉翻倒,到处是蛛网灰尘,须弥座上供奉着破破烂烂的三清神像,昏暗火光中仿佛正歪头瞪视他。

        苏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望向绑架他的刺客——对方的大半张脸都藏在黑色金属细网编制的面具后,一身黑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他从黑衣裹着的劲瘦身形、面具上方露出的那双眼睛,一下子就认出对方,失声叫道:“阿追!”

        刺客没有回应,一双眼瞳猩红如血,冷硬似坚冰,又透出野兽般本能嗜血的杀气。

        苏晏手脚冰凉,不仅仅是因为在料峭的寒夜全身湿透。

        他知道这是七杀营的功法走火入魔导致的血瞳状态。

        之前阿追在陕西清水营也入魔过,但与此刻的情形却似乎有所不同——那次虽然神智错乱、性情大变,但好歹还认得他,血瞳里燃烧着扭曲而狂热的感情。

        而这一次,这双血瞳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粒石子、一截枯枝,是摒弃了温度的绝对冷漠。

        苏晏按捺着心中不祥的感觉,放轻语气:“阿追,你还认得我吧?我是苏晏苏清河,你开个口,同我说句话……”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接近对方。

        他把手慢慢放在阿追的面具上,见对方没有抗拒,心下一喜,便想摘掉那古怪的面具。

        就在这时,血瞳刺客陡然出手,一把扼住他的脖颈,几乎把他拎得双脚悬空。

        苏晏脸颊涨得通红,使劲扒拉对方铁钳般的指掌,脚尖徒劳地乱踢,仍被掐了个半死。

        即将窒息时,对方终于松了手,他重又掉落回地面,狼狈地蜷着身,爆发出比呛水更为剧烈的咳嗽。

        濒死瞬间,苏晏被恐惧的阴影笼罩,并且第一次发现,原来荆红追被剥夺了属于人的一切意志与情感之后,剩下的部分,竟比野兽更加残酷,简直是一架锋铄而高效的杀戮机器。

        面前这个戴着面具的刺客,再也不是那个会红着脸说“我为大人所动”的阿追。

        也不是那个把唇舌生硬地贴上来,一气不换吻得他几乎窒息,找各种机会缠着要和他多多练习的阿追。

        更不是那个满心期待给他暖床,却整夜搂着他不敢造次,以为他睡熟,偷偷亲吻他脑后发丝的阿追……

        苏晏一边咳嗽,一边从心底涌起难以言喻的愤怒,这愤怒像烈火一样灼烧着肺腑,吞没了所有的惊疑与恐惧。

        ——这是自己一步步从黑暗里牵到阳光下的人,现在他们要把他重新变成鬼!

        “你是个灵魂真正自由的人。”“你从来都是选择走最困难的那条路,不为钱财、权势、名利等任何外力所动,始终一往无前,始终执剑问心。””——言犹在耳,他们却剥夺了阿追身上,他最为重视与钦佩的特质。

        正如一柄好不容易淬去死气,终于可以归鞘的剑,却被硬生生砸碎了剑鞘,将只余锋利的剑身,作为了他们肆意修改与操控的武器!

        苏晏的身躯在怒与恨中微微颤抖。

        他愿意付出一己之身所能付出的任何代价,换回荆红追的灵魂。他发誓哪怕上天入地,也要把七杀营、真空教、卫家,包括藏在最深处的“弈者”彻底铲除与埋葬。

        篝火映照苏晏的脸,他的眼中亮着比这火焰更加决热的、令人惊心的烈光。

        苏晏坐起身,见荆红追正弯腰把一丛枝杈放在火堆上烤。光亮似乎照不进血瞳刺客的面具与夜行衣,他沉默与冰冷得像个鬼影。

        “阿追,你在做什么?”苏晏努力用平常的语气问。

        对方没有理会他,举起手里的东西看了看,仿佛觉得有些烧过头,在空中轻扇了几下。

        苏晏这才看清了那东西:一捆三尺多长的弯曲铁线,是用许多根细铁丝拧扎起来的,周身多余而突出的铁丝头,拗成了旁逸斜出的形状,像丛生而干枯的荆棘枝杈,又像冬日窗玻璃上冻结出的冰晶树。

        但因为材质是尖锐的金属,又比自然造物的美感多了几分狰狞与诡异。

        苏晏沉着脸看它。无论这玩意儿是什么,放在眼下的情形中,怎么看怎么像刑具。可是作为棘鞭没必要灼烧,作为烙铁又没必要拗造型,总感觉会有更糟糕的用途……

        血瞳无名一言不发地跨过火堆,一手捏着烧热的铁线捆,一手去扯苏晏身上的衣物。

        苏晏伸手紧按衣襟,唤道:“阿追,你醒醒!七杀营是不是也给你喂了药?别受他们操纵,想想你是谁,你真正的意愿是什么!”

        他的极力阻止,在对方看来比刀俎上的鱼肉更加无力。血瞳无名只用单只手,就轻而易举地撕开了他的衣物,把他像只光裸的煮鸡蛋一样从壳里剥离出来。

        苏晏见对方血色目光从自己的脖颈、胸膛,沿着腰身划过大腿,没有丝毫动容,仿佛一台机械扫描过屠宰目标,在设定好的程序中评估着下刀的部位。

        满心寒意与满心愤怒交织在一起,他陡然明白了幕后操纵者的用意——

        这束枝杈形状的滚烫铁线,烙在皮肉上形成的纹路,与雷击后出现在人体表面的闪电纹路极为相似。

        真空教的确迫切地想至他于死地,但不是用刀剑与毒药,而是用“天谴”。

        他几乎现在就可以想象出明日、后日,最多不出两三日,锦衣卫发现他尸体时的情景,与此后天下间难以禁绝的流言——白纸坊爆炸案的主审官苏晏,因为妄斥真空为邪教,亵渎圣莲,缉捕教宗,激怒上天降以雷霆之罚,被雷火劈死在荒郊野外。

        要是再添点什么“有蛟龙自河内出,以爪攫其肩飞去”或是“裸身触雷,所着官服自动褪去,整齐叠在旁边”之类的猎奇细节,保准流传得更广。

        苏晏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肩的伤口,疼得一哆嗦——飞爪扣住肩头时,划出五道见血抓痕,幸亏衣服穿得厚还加了斗篷,而荆红追将他凌空拽起时用了些巧劲,故而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骨头。

        饶是如此,也疼得厉害,在冰冷的河水里浸久了,几瓣伤口泡得发白,像孩儿嘴似的咧着,渗出淡红色的血水。

        这会儿挣扎的动作激烈了,牵动伤口深处的血管,流出的血逐渐又变多变浓,蜿蜒地淌下来。

        血瞳无名用单手攥着苏晏的双腕,正要将烧烫的铁线捆往他胸腹上烙,蓦然见雪白皮肤染着鲜红的血,明显地怔了一怔。

        苏晏顿时回忆起来,当初在灵州清水营,入魔的荆红追被他用瓷枕狠砸脑袋,也若无其事,但见到他那被碎瓷片戳破的掌心里流出的血,一个刺激之下,经脉内逆冲的真气归了位,居然恢复了正常。

        ——谁能想到,曾经刀尖舔血,杀人不眨眼的刺客,竟会害怕从心上人体内涌出的鲜血呢?

        只能说,因爱故生怖。如人在荆棘,不动则不伤,一旦动心动情,那份爱既是缱绻的春风,亦是割人的利器。

        就这么极短的一瞬失神,被苏晏抓住机会,抽出了手腕。

        这具身体是一尊白瓷人像成了精,细皮嫩肉受不得力,手腕上转眼就青紫斑斓。苏晏却没有去揉搓,也不做徒劳的反击或逃跑,反而双臂顺势揽住对方的肩膀,把冻得瑟瑟发抖的身体挨过去。

        春寒料峭,荒郊野岭的夜晚尤其冷,一团篝火并不能烘干湿漉漉的衣物。夜风从破洞的门牖卷入,他赤裸潮湿的身躯泛起大片大片的鸡皮疙瘩,趁着贴近的动作,汲取对方夜行衣下火热的体温——

        差不多的体型,相仿的年龄,阿追的身体怎么就能这么热呢?再寒冷的冬夜,被窝里多个贴身侍卫,整夜都暖烘烘的,就连最怕冷的脚,被对方珍重地揣进大腿内侧捂着,不多时也能暖和起来。

        苏晏鼻腔一酸,不自觉带出了委屈的腔调:“阿追,我肩膀疼,还很冷……河水很冰,衣服都湿透了,现在连湿衣服都没得穿,我要冻死了。”

        血瞳无名手里捏着烧红渐冷的凶器,胸前挂了个投怀送抱的诛杀目标,继瞬间的怔忡之后,陷入短暂的茫然,仿佛既定的程序里有什么东西出了错。

        近在鼻端的血味刺激着他,极为熟悉又隐隐不安的味道……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摘掉金属网面具,这味道就更明显了。他不由自主地舔了舔苏晏肩头还在渗血的伤口。

        微甜,微腥,非常新鲜的血味儿。他专心致志地舔着,像头饥饿而迷茫的野兽。

        苏晏疼得抽气,但没有瑟缩躲避,反而把黑衣刺客抱得更紧。

        “阿追,你说过‘此生当属大人所有’,说哪里都不去,就守在我身边。还说你可以拆骨为柴、割肉为炊、剥皮为裳,只要此身还有一点能被瞧上眼的,叫我尽管拿去,但求别再将你驱逐回黑暗中。”他用细碎呜咽般的声音道,“——我当真了,每个字都当真了,你可不能骗我,更不能杀我。

        “你要是骗了我,杀了我……我不难受,两眼一闭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但万一有天你清醒过来,该是何等的痛苦和绝望呢?我怕到时候,你也活不得了。

        “阿追,我不骂你是个牲口了,你要是真想和我做那事,做就做吧,反正有一就有二……但你得先清醒过来,得认得我。”

        苏晏把上身向后仰了仰,双手捧住荆红追的脸,不顾迷魂的危险,对他的血瞳对视,轻声道:“阿追,看着我——我是谁?好好想想,我是谁?”

        血瞳里倒映着一个人的身影。无名在想,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是他要杀的目标,连死法都被规定,必须一丝不苟地执行。

        这个人和其他杀过的人一样,使他无动于衷,却又和其他杀过的人全然不一样,叫他把持不定。

        这个人在他麻木的心神上轻轻地送了几句话,竟比戳他一刀还要有力。

        他该毫不犹豫地做掉这个人,可又不想做掉他,还想用另一种方式“做”掉他。

        “想”这个动作,于他仿佛是个奢侈,是空口袋里孤零零的铜板,一旦透支就会引发体内流窜的真气,使他剧痛难忍。而此刻,三股意念在脑中翻搅厮杀,要杀出个最终的赢家,更是恨不得炸了他的头颅。

        想要平息这股剧痛,最快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想”。

        唯命是从就好,把身心交给杀戮的本能去支配。

        ——但隔着一层湿漉漉的夜行衣,这个人无瑕的身体就贴在自己的胸口,既可以肆意撕碎,又可以尽情拥抱。

        舌尖腥甜的血味仿佛烈酒,被莫名的欲望点燃,灼烧着他的口腔,又一路烧进胸膛,烧下小腹,把他的**烧成了一杆必须出战的长枪。

        瞳仁沉淀成了更深的暗红色,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无名忽然甩开手里的铁线捆,将苏晏猛地按倒在铺着斗篷的地面上。

        ——————此处隐藏3340公里车程,行车记录仪见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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