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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节 焚楼(六)


  赵曼熊问道:“石翁集团的情况,有什么新报告吗?”

  “有一些。”午木说,“一会我单独向您汇报。”

  “谢谢。”赵曼熊说,“请继续吧。”

  那人又问道:“如果真有武团伙那性质就改变了,我们应该尽快消除威胁,  如果没有证据我们可以派人潜入梁府进行一次黑包作业,这样可以省却搜集证据的时间快速逮捕梁存厚,通过关键人物直接破局,再用后续证据佐证其罪行。”

  午木刚要说话,赵曼熊却直接接过了话头,道:“你的意思是进行栽赃陷害吗?”

  那名与会人员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赵曼熊点头道:“大家有自己的看法,  提出来,  我觉得是好事。做事情就是要这样,畅所欲言,成不成再议。但是这里,我是不同意……”他看了一眼午木,午木忙说:

  “这位是广州支局第二课课长。”

  闻言,二课课长立刻站了起来。

  赵曼熊示意他坐下,说:“我是不同意这种做法的。这里我要多说几句为什么不同意。”

  他说着审视了下在座的归化民指挥官们,都很年轻,普遍不到三十岁,挂得多是一级和二级指挥员的肩章,也有那么一两个已经挂上了地区副指挥的军衔。这些人大多是从政保局成立之初就入职的,一部分则是新近从学校毕业充实进来的。算得上是元老院政保系统里的精兵良将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觉得有必要多说一些。

  “我们政保局是一个暴力机关,因为工作的特殊性,元老院授予了我们很多权力。但我们也是一个执法机构,有着严格的纪律,  要遵循法律。我们知道某人很危险,  我们可以对他进行暗中控制来减少危险,  这可能要消耗大量的物力人力,耽误很多的时间,但因为这个就要破坏我们自己订立的规矩吗?要记住,我们的使命是保障内部安全,维护法律的威严,而这表示我们要面对自己的民众,如果要靠栽赃陷害来获取执法的合法性,那我们与东厂、锦衣卫又有何区别?我们的执法基础又在哪里?更别说东厂和锦衣卫拿捕人犯的时候也是要拿到刑部发出的驾帖才可以动手的。这个规矩一直到魏忠贤时代才被彻底破坏掉。肆意破坏规矩的明国现在怎么样了,相信大家也看到了”

  他说着放缓了语气:“捷径总是轻松的,一旦习惯了简单的办法,往往就会变为成例。倘若初期我们就靠这种手段来进行侦破,五年以后呢?十年以后呢?正式建国以后呢?我们将会堕落成一个什么样的机构?一个靠无所不用其极手段刺探阴私制造假案而令人谈虎色变的恶魔吗?我不知道五十年后政保局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在我和午主任的手中,我希望它能保留底线。各类盗窃、绑架、暗杀、色诱之类黑包作业使用时要慎之又慎,没有我的批准不得实施,这个案子我想十年后在政保局的培训材料上看到,而不是躺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资料室的黑色档案里永远不见天日。”说完他冲午木摆了下手,示意继续。

  午木接着道:“通过以上行为我们可以看到,他们一直从事暗中颠覆元老院政权的活动,但他们本人是不具备这种冲击性的破坏力的,所以他们只能与外部势力相勾结。根据对外情报局的通报,明国正在针对广东筹备一次大的军事行动,而一旦展开攻势就是这些反宋势力爆发的契机,他们一方面与我们虚与委蛇,一方面在背后准备,当战争爆发,这些人就会对篡明军队进行策应,为他们带路、提供情报,在城市、在乡间发动各类袭击、进行破坏活动、组织反叛暴乱,为我们制造一个处处烽烟的后方。我不得不说,这个梁存厚干的不错,他几乎发挥到了他个人能力的极限,可就算他完成了他想干的一切,也不会对我们的大局有所影响,但可能会给我们带来不小的麻烦和损失。但遗憾的是,他暴露的过早了,他的布局显然也还远未完成,这让我们可以将隐患消灭于未然,而他,已经注定要完蛋了。”说完,午木把手中的粉笔啪的一声丢到了旁边的纸篓里,接着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激起一蓬粉尘。

  赵曼熊默默看着手中的文件,上面与梁案相关的涉案缙绅多达十七家,很多都是多代传承的世家,可想而知一旦大幕揭开,给广州带来的震撼将不亚于一次八级地震,远超过巫蛊杀人案。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移到文件的抬头,上面打印着一行大字“行动代号:丰收。”

  “丰收”多美好的词汇,金色的稻田,黝黑的皮肤的农民抚摸着饱满的稻穗绽开笑容……

  可是出现在局里文件上的词汇,不论多么美好,却只会给人留下残忍的感觉。不知道随着这次案件的办结,又有多少人失去性命,多少人的生活从此改变。

  赵曼熊望着远处的天空,乌云密布,广州又要下雨了。

  傍晚的天空阴郁幽沉,攒聚的乌云向人间泼洒着细密的雨丝,为空落的梁府罩上一层疏冷凄清。

  梁存厚独坐在栖雨亭中,面前的圆形石桌正中摆着四碟小菜、一把白釉执壶、面前放一只酒杯,侧边托盘倒扣一只,桌旁摆一柄川扇。他徐徐擎起执壶,酒水仿若溪流般倾入面前杯中,梁存厚端起酒杯,把它在指尖轻轻的摩挲着、旋转着,然后猛地一口喝了下去,口中却没有回甘,只有满满的苦涩。

  身后传来梁元福低沉的声音:“大爷。乡下的老爷、老太太、太太派人传来口信,说在乡下安顿好了,说家人们都平安,百事遂意,并无什么不便,当地的澳洲人也无罗唣。又说请大爷保重身子,万事都要往宽处想,诸事总有化解之道。纵然城里过不下去,一家人在乡下耕读度日,祀祖课孙,也总能过得下去。旁的再没吩咐。”稍一顿,犹豫着又道:“月婉姑娘已经来许久了,说要给大爷磕头。大爷可要见见?只是她是外室,非传不得上门,与府中规矩怕有不合……”

  梁存厚微微摇头道:“叫进吧,规矩?没什么规矩了。此间之地礼崩乐坏,又何况一家之内。”

  “是。”

  梁元福正要推出去,梁存厚忽然问道:“你娘的寒热病可好些了?”

  梁元福一愣,赶紧道:“上次从于老三那里弄到了澳洲人的药,服下去已经见效了。”

  “当初二叔有此疾病,也是从澳洲人手里求来得特效药,这才解得水火。说起来,澳洲人也非一无是处。”

  梁元福背上微微冒汗,哈了哈腰,应了声:“是。”

  梁存厚没有说下去,道:“你去吧。”

  看着内府管事远去的背影,他轻轻勾了下手指。一个中年婢女从帷幕后显身。

  “即日起,不准梁元福再进此院。”

  半响,月婉素手持一纸油伞,蒙着雨幕,随着引路婢女缓步而来,如同走出画外的仕女,带着淡扫的峨眉、清雅的妆容、秀丽的衣裙、婀娜的身姿,轻移莲步,走入长长的回廊,如扶风春柳,飘摇在风雨之间。

  行至栖雨亭外,只见梁存厚静静坐于亭中,背影显得孤单而落寞。月婉无声的走入亭中,在他身后福了一福。稍站片刻伸出手去,轻抚着梁存厚的肩头,柔声说道:“公子,婉儿来了。”在身后看看,又道:“公子,你的发髻松了。婢子们当差好不经心!我为公子重新编过。”说着为梁存厚摘下头巾,散开他的发髻,取出木梳,温柔的梳理着梁存厚乌黑的长发,口中喃喃念叨:“一梳百年好合;二梳子孙满堂;三梳白头偕老;四梳永结同心,母亲嫁人时,外婆便是如此为她梳头的,只如今却再无人为我梳妆了。”

  梁存厚并未回头,却用手轻轻握住了月婉执梳的右手,轻轻抚摸着,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倚靠着,感受着无言的温存。

  过了好一会,梁存厚才慢慢道:“走了,都走了,走了好,走了干净。”

  顿了一下,他又自语道:“可是,走的掉吗?”

  梁存厚攥紧了月婉的手,道:“婉儿,你不走吗?”

  月婉轻笑了一下,道:“我若要走,又何必要来?我就是那缠树的藤,绕山的水,自与公子相遇,一生归宿便萦于公子一身,公子所在便是我的归处,他们走了,我便与公子相携,走这一程。”

  梁存厚也不由笑了一下,道:“你不劝我吗?”

  月婉道:“劝什么?公子心中早有定数。智者不言,知者不语,不必劝,也劝不了。”

  梁存厚仰头大笑道:“好,知我者,婉儿也,就是这话。事已至此,不必做那小儿女态,当以幽幽碧血以映耿耿忠心,唯有慷慨赴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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