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家家雨(6)
孙津明大施惠八岁。
他们头一回碰面是在清明祭祖的家族会上, 彼时孙开祥正式带着施惠认祖归宗。
当时流言传得千奇百怪,说是老来子的都是轻的了。
可叹孙开祥半辈子浮浮沉沉,大风大雨都经历过了, 还畏惧什么口舌上的那点唾沫。
他牵着施惠, 要孙儿给几个房头共的老祖宗磕个头,也给你去了的父亲磕个头。
那年商量着投钱修路并买公墓的份子, 负责录账的就是十五岁的孙津明。
红纸单子拿到孙开祥面前, 半大孩子的孙津明问一房的这位叔叔,预备投多少份子。
孙开祥接过纸单子一看, 嚯, 好俊秀的一笔字。
一打听才知道这是大房头的养子,大房只出了个女儿,这个养子是跟着大嫂子改嫁过来的。那时候年纪小, 为了上学上户口方便, 干脆改姓了孙。本家兄弟里时不时有人笑话他, 津明自己也气性重,上学没多久,他就闹着要改回自己的名字。养父没辙, 这才哄着他把中间行辈分的字改成了个同音字。
那是孙津明头一回愿意替养父出面揽同族的事情。孙开祥说, 这个孩子投我的眼缘,今后有什么不方便的,都可以来找我。学要上, 书也要读, 越是好苗子, 我们越不可以耽误了。
后头几年,养父生病去了,也是孙开祥出钱出面帮津明姐弟俩料理治丧的。
施惠回国那年, 孙开祥找到津明,问他愿不愿意过来,搭把手也好,叔侄俩作个伴也行。
孙津明那时候工作、薪酬都不差,上升期阶段。他考虑了一晚,还是答应了。
答复一叔的说辞,也很性情。当年家族会上,没一个瞧得上他养父的,自然更没人瞧得起他这样细枝末节的外人。
只有孙开祥。
孙津明说,就当他报当年的知遇、体恤之恩罢。
孙开祥摇摇头,说有些人有命无运,有些人有运又没有命。他可没相术那些本事,可他经年的阅历,看得出一个向上人的朝气与灵光。可叹他这辈子没本事修一对这样有命有运有灵光的儿女。
只盼你和施惠两个能襄助合力,还我一辈子没作什么恶,奉公守法,最后那一点的福报吧。
津明很识得清,他就是做得再漂亮,不过是得一份对得起他的酬劳。他与孙家,骨子里没那点子本能的热血,只是他母亲还在孙家,他上头的姐姐,这么多年也一直待他亲弟弟般。他要还报的是他的感恩与良心。
而施惠,他是一叔找回来的寄托,乃至是续命。他干得好与不好,谁也不能剥夺了他姓孙的权利。
算计人的本能,孙津明始终觉得施惠这急火饭的婚事透着怪异。可是有些事,再亲近,到底还是分个里外。孙开祥再器重津明,也敌不过施惠一句话。
爷孙俩书房闭门谈了没多久。不到两日,孙家就去汪家提亲了。
局外人总是过虑几分思量。孙津明看施惠,是有情又不像留情甚至长情的主。这些年,都可以楚河汉界地不沾边,冷不丁地又和人家盐盐结婚了。
也不得不佩服这富贵堆里养出的男人,是不是都很有本事。求婚结婚也比他们快一些,任性些。
孙津明向来不觉得施惠可怜,就像一叔说的那样。他来孙家,是他的命也是运。
论起可怜,孙家的女人可比这些个男人可怜多了。早年与孙开祥劳燕分飞的原配;从小被养坏了,任性妄为的琅华;呵,没准再添一个,不明不白就答应嫁给施惠的汪盐。
眼下,孙津明才试探沙发上的人。
他和施惠也算自幼相识,可津明却一直不敢自认看得透他。
这位主,自幼活在爷爷的教与条之下。是指望也是枷锁。
孙施惠十一三岁就跟着出入生意场合了,喜行不怒色比谁都玩得溜。唯独,对汪盐,回回吃败仗。也只有碰上盐盐,这个“行尸走肉”才有点活人气。
按道理,新婚燕尔,孙津明不该唱衰的。可是看淡婚姻感情的人,很怕这种两相知的人,掺进去利益。也怕难得一对青梅竹马,到头来,进了围城里反倒至亲至疏起来。
世上,最磋磨人心的便是婚姻。
孙施惠从手里的资料慢抬眼,瞥一记津明,一人难得这么明晃晃地聊这种不放在台面上的东西。他把笑话他的皮球踢回去,“说真的,你也年纪不小了,没见你有稳定对象呢?”
孙津明鄙夷某人,说洞房第一天就彻彻底底沦为了个俗人。和那些热衷给人做媒配对的女人没什么一样了。
孙施惠难得吃瘪。左右他今天精神不佳,不高兴费那个热气了。对于外人的调侃他也只能认下了,不然更他妈糟心。
手里的资料涉及标底,他的规矩,价格的东西,从来不带出办公室。
加密碎纸机离自己有点远,孙施惠干脆拿火机出来烧了。
儿女情长的东西暂且搁一边,他和孙津明聊正务。正巧,秘书进来要帮他订餐,孙施惠说和孙副总一起吃吧。秘书点头,又把昨天孙总请大家的下午茶□□交给他。因为他私人的请,不必走账,秘书也每次及时给到老板。
孙施惠习惯每个月划一笔账给秘书,这样他私人要秘书办的费用就提前垫付了。不像其他部门,老板请客,总是下头的人自己先付,拿票找老板报。其他部门就老牢骚,看吧,光这一点,我们小孙就赢了。比那些抠抠索索的男人好太多了。
孙津明看到发/票的抬头,笑得世故,说有人还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孙施惠好像这几年一向如此,要么不喝咖啡,要么不请员工,喝就是这个牌子。
他老婆敬业在这家。
某人端坐办公案前,再点一支烟。言归正传脸,聊正务,发你工资不是让你来茶话会的。
结果,不到中午,饭都没吃得成。孙施惠接到一通电话,是赵寅轩,长话短说了会儿,他挂了电话,就起身拿外套通知秘书帮他准备车子。
“什么情况?”孙津明问。
“我就说昨晚摸黑给我送贺礼不是好弦音。”孙施惠得亲自去一趟,赵寅轩这个老家伙,带着妻弟回国谈生意,这短短工夫还惹出事端来。
事出在他们地头。也没什么大问题,无非是双方谈个赔偿。这中间如果有个当地的有名望的出来调停作个保,会好很多。赵寅轩的意思是希望孙施惠的爷爷能出面,哪怕打个电话。
“他以为他是谁。老家伙。”孙施惠鼻孔出气,然而在案的生意伙伴,屋檐下头,不低头也得低。因此,他还是得亲自过去一趟。
这一去,大半天算是交代在赵家那头了。
汪盐下班前,收到孙施惠的短信:有事耽搁了,已经叫司机去接你了。
汪盐对这样的临时跳票早已见怪不怪。她顶着新婚的名义来上班,姚婧都有点过意不去,问她,你确定不要休婚假,歇歇也是好的。
汪副理朝着老板说几句真心话,她歇在不适应的环境里,还不如来上班呢。
“真清醒。人家新婚夫妻恨不得蜜里调油,你倒好,一大早精神抖擞地来了。真让人失望。”
汪盐见姚婧这么说,也难将心里的话全对外人道。因为他们眼里可能就是成年人一来一去滚一下而已,再平常本能不过的事了。
她几次张口,想诉一诉,又没好意思。加上姚婧又和孙施惠有交际了,想想还是作罢。
其实她很明白,外界的人,包括她父母,都以为她和孙施惠早已木已成舟。
只有汪盐自己清楚,她可能和谁都可以糊糊涂涂滚过去,美其名,成年人的欲/望。她这几年空窗期,这种漂浮的欲/望感,不是没有过。
唯独孙施惠。
她不想不清不楚地就和他发生了。她好像也难找到相同经历的人,问一问,这么多年,一直安全距离的两个人。某一天,他说了什么,甚至朝她昏头昏脑地吻过来,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汪盐被他带累地也昏头了。
她只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就变质了。变得不那么清醒,不那么笃定自己要什么。
只记得他说的事不过三,再求下去,他就不是他孙施惠了。
汪盐到底没有让这事不过三兑现。这也是她一十七岁以来,做得最昏头转向的一件事。
她难朝外人道的是,即便没有成年人这道纠缠的欲望,她可能也愿意答应他、帮他。
哪怕孙施惠这个人傲慢、狂妄、薄情,寡意。
他不爱任何人,仅仅因为这些年来,也没人好好爱着他。
相比那些虚无缥缈的爱人之名,汪盐很恍惚,她觉得孙施惠不是这个范畴,也不是她父母这个范畴,父母是她至亲的人。
他甚至是至亲的对立面,一个至疏又难以忽视的人。这个范畴里,饶是她不承认,一直仅仅只有他一个。
司机老姚在汪盐公司楼下等她,再载她去办事。
汪盐租这处房子两年,一直和房东鲜少碰面,但她有什么情况,联络房东,他都很痛快。修补哪里也很及时。
一时听汪小姐不租了,房东还有点惋惜。问她是不是哪里不满意,这一年也没涨租呀。
汪盐把钥匙交给房东大哥,叫对方好好查勘一下房子的情况,“确实不租了,也不是您房子哪里不好,是……我结婚了。”
呀,房东大哥立时恭喜汪小姐。再玩笑她,说好歹咱们主顾两年,要请他吃糖的呀。
汪盐一口答应,说过几天就寄给他。
“先生是做什么的,本地人吗?”
“是。”汪盐答得很笼统。
房东大哥也不再追问。和和气气交割了清楚,把押金完完整整退给了汪盐。
一人相约下楼,老姚在车里等汪盐。见她下来了,也顺势来给她开车门。
房东大哥瞄一眼这百来万的车子,一下全明白了,说汪小姐好福气,要不说女人嫁人是一次投胎呢。
汪盐不置可否地回应了对方,再会。
等车子一路往乡下去的时候,呼啸的霓虹夜色里,后座上的人一直没有说话。
老姚见状,也不敢多攀谈什么。他上回见过施惠的阵仗。
只略微跟汪盐解释,“施惠去赵先生那头了,对方的小舅子嚣张闹了事。事主那头不依不饶呢,施惠出面帮着调停,做中间人去了。”
汪盐这才点头,反问了一句,“他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不晓得的呢,他只是交代我来接你的。”
“那他没车子了,怎么回来?”
老姚笑汪小姐小孩儿,“他有钱有嘴有腿,你还替他愁什么。”
汪盐这才有点难为情,“不是,我只是……”
“我懂,新婚夫妻嘛。”
这么一说,汪盐更不好意思了。
车子一路回到孙家,外头已经七点多了。老姚把汪盐放下来,车子照例他开回去的。
车停在前院的停车场,汪盐下车的时候,正好有辆白色的轿车也停好,驾驶座上的人,妖冶妩媚地下车、阖门。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铜钱色的灯火下,琅华一身黑白千鸟格纹的风衣,高挑纤瘦。
钥匙落锁间,不偏不倚,与汪盐打了个照面。
琅华骄傲地扬扬下巴,看着施惠这个心肝老婆。啧,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汪盐今天背的包,偏偏就是千鸟格纹元素的。
这对姑侄女人,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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