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吴晓峰清醒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摸自己的胸口，那个小小的银筒已经被人拽了下来，不知所踪，这让他的脸色一时变得很难看。他认为相阳夺走了那东西，但当他检视对方躯体——那并非全是心相世界的幻觉——相阳本人蜷缩在一个透明的禁绝球里，一动不动，他身上没有那个圆筒的痕迹。
就在他进入心灵对抗时，秘书们依然忠诚地护卫着他的身体，其中一个秘书掏出一只相机，多角度地拍摄悬浮在禁绝球中的相阳，将他斑白的发丝和遍布皱纹的面容收入镜头。相阳手里握着的芥末瓶和红肿流血的嘴唇以后会出现在内部参考文献里，作为众多标本之一。以及玄秘地悬浮在空中的两个黑色禁绝球，包裹着两个战略级。
相机把两个禁绝球同样收入镜头，也包括面无表情的吴晓峰。
“命大没死?”让他略微心烦意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苏易城拄着拐杖，从巨大的禁绝球后面走出来，还带着他的秘书和曹敬本人。后者披着一件大衣，被那个短发秘书扛在背上，场景略有些滑稽，因为曹敬身量高，所以两只脚一直拖在地上，倒像是失去意识的醉汉。
“让你失望了。”
苏易城咧嘴一笑。他注意到吴晓峰嘴里似乎在念叨一个词，仔细听后，像是“泪之火”三个字。这个词引发了他的兴趣，这听上去像是一个怪异的生造词，他高声问道：“泪之火是什么?”
吴晓峰瞥了他一眼，摇头道：“不知道。”
“那你在说什么?”
“大约是一种情绪的具现化，目前还不能确定，但能够确定的是破坏力很大。”吴晓峰用手指了指曹敬，“……对精神感应者来说，情绪是生命力的一种表现。高纯度的情绪，是一种难以控制的工具。通常只有通过深度冥想才能把自己的情绪转变为实体。”
“?”
吴晓峰审视了一会儿曹敬，摇头道：“常人遇到不幸的时候会感到痛苦，然后他们会体验痛苦，然后从痛苦中脱离出来。无论是物欲还是精神方面的**，人会本能地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让时间或正面的情绪去冲淡这种痛苦。哪怕不会心灵感应，这个道理也是人人都懂得的。”
苏易城毫无仪态地大笑道：“人活着，当然要把那些不快乐的事情放下，然后去寻找快活啊!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搞这些故弄玄虚的道理了?”
“精神感应者比常人更擅长于此道，因为我们能够观察人类情绪的产生与湮灭，深入探究各种情感的机理，所以感应者比起正常人来说活得更舒畅自在，因为我们不会有‘想不通’的事，不会被痛苦长久地纠缠。”吴晓峰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就像是古时候的修行人，通过锻炼来控制自己的思想，平安喜乐，清净玄微。”
苏易城略微明白他的意思了，认识曹敬不长时间，他从未在曹敬身上见过“平安喜乐”，不如说曹敬给他一种略微神经质的感觉，身上总有一股不吉的气息。如果吴晓峰说的不假，这人应当是天赋过人的精神感应者，在所有进化者里也罕见的种类。
“我第一次见到有人会主动拥抱痛苦，不光是自己的痛苦，也包括他人的痛苦。‘泪之火’就是痛苦与慈悲的沉淀，这小子时时刻刻打开自己的同理心，把所见所闻的负面情绪全部吞进自己的心里……”
苏易城看见吴晓峰脸上的表情扭曲起来，变成一个狰狞的笑脸：“我从没见到这么疯的疯子，如此巨大分量的痛苦居然还没有倒下，还凝结成了痛苦与慈悲的实体，我都要为他鼓掌了。相阳死得不冤啊，一个人的意志是没办法跟超量的心灵沉积相媲美的。偏执与偏执，两者在数量的量级上差距太大了。”
苏易城第一次觉得吴晓峰真的在高兴，他撇嘴道：“你这是为自己名师出高徒而激动?”
“不。”吴晓峰冷笑，“我很惊喜，他已经被扭曲成这么畸形的人了。意外之喜啊……我很期待他什么时候崩溃。人究竟是有极限的，身体有物理上的极限，精神也有精神意义上的极限。人的意志力是有限度的，曹敬现在能承受这种圣母性格带来的压力，但他能撑多久?当他重新取回感应能力，接触到的不幸与痛苦十倍于现在，我想看看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精神感应者没有一个脑子正常。苏易城暗暗下了判断。
吴晓峰甚至已经开始鼓掌，高声道：“精彩!这真他妈的精彩!精神崩溃后是变成残废，还是变成失去理性的狂人?变得跟我一样潇洒，还是刚好相反?我真心期待那一天到来!”
“请你体面点。”
两秒钟后，苏易城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曹敬说的。
秘书背上的曹敬不知何时睁开一只眼睛，疲倦地看着吴晓峰，低声道：“体面点吧，吴老师……把姐姐放出来。然后你有很多时间去想这些蠢问题。”
曹敬和吴晓峰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曹敬的眼睛缓缓合上。吴晓峰觉得自己在他眼睛里能看见微小的蓝色斑点，但他知道那不过是错觉，精神层面的火焰不会令现实中的眼球虹膜变色，精神领域的规则无法支配现实世界。
相阳已经败北自尽，他的影响力逐渐消散。但安德烈依然维持着几个禁绝，他身上的命令依然没有解开。
“……他说得对，把曹雪卿放出来吧。禁绝这玩意儿邪门得很，早些破除，免得夜长梦多。”吴晓峰不耐烦地说，“然后是那个叫相阳的小子。得检查一下他身上，包括这栋大楼待会儿要封闭起来，彻底排查一遍。”
苏易城走上前去，皱眉看了一会儿最大的那个黑色禁绝，上面的光斑密密麻麻，乍一看像是被火烤过的塑料，有多处颜色很淡。
“你真的觉得曹雪卿一个人出不来?”苏易城皱眉问。
“我不想在这件事上跟你打赌。”吴晓峰瞥了他一眼，“我也不想赌结果是什么。”
苏易城的手指贴到禁绝上，他从未试过碰触这类近乎魔术的事物，但吴晓峰对他蛮有信心。苏易城的能力本质是相当高段的对实体结构的扭曲和改变。虽然没有成为真正的战略级，但他能力的“功能性”从未令人失望过。
就在他触碰黑色球体后十几秒，似乎是第三方的力量打破了平衡，从未被击破的禁绝上出现了光色的波纹，从他手指触碰的地方开始，光斑开始扩大，中间的颜色越来越亮，越来越浅，最后变成了耀眼的白金色，最后——光从里面穿透出来。
“全部趴下!”
不用更多提醒，走廊里所有还能活动的人都迅速伏在地上。禁绝球的破缺处迅速增长到七处，灼目的光流从打开的缺口里流淌出来。苏易城见过实验室里的高能激光，不戴护目镜直视的话眼睛会受伤，而这里的光流比起任何他曾目睹的激光都更为耀眼，甚至他在低头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似有似无的光压感。
森然的光柱无声无息地熔穿一切阻碍物，混凝土被烧成灰烬，窗户玻璃溶解，钢筋变作铁水滴下来……最怪异的是明明破坏力惊人，在场的众人却没有感觉到热量辐射，就像是所有热辐射全部被锁在内部。
“等一下……安德烈重新开始活动了!”
一名秘书突然高喊。
“什……”
仿佛被气机所牵引，另一个禁绝球的黑色表面迅速淡化，显露出里面的操控者。抛却了光学保护，高大的男子用灰色的眸子看着正在光流中崩坏的黑笼子，杀机凛然。他看不见除了目标之外的人，活在相阳死前为他构筑的情景里，最后要保护的孩子也消失了，安德烈现在只剩下了要完成的目标。
“喂，老吴，你不能重新把他控制起来吗?”苏易城低声喝道。
“要几分钟时间。但我怕的不是他，我怕的是曹光武一个顺手，把我们全‘连带伤害’了。”
吴晓峰的担忧显然很有道理。
“你的服役结束了，将军。”曹敬的声音清朗地在走廊里响起。
这时候的曹敬看见了安德烈·安德烈的结局，他看着俄罗斯人的灰眼睛，许多孩子站在他身后，都在直勾勾地看着曹敬。他敬佩地向高加索的守护圣人敬礼，然后说出了那句话。是时候退役了，将军，你为祖国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人民会永远记得你的功勋。你的天主也是如此。
……天使是确实存在的。
而站在他背后的是姐姐，曹雪卿伸出手来，触碰他的面颊，烧伤了曹敬的脸。他没有回头，不想看到姐姐非人形的一幕。她是多么骄傲的人啊，不会把自己失态的一面暴露在自己面前。灼热的手指逐渐转凉，成为人类女性的手指。曹敬转过身，看见曹雪卿站在那里，以无坚不摧的光武将军的姿态站在那里，对自己露出微笑。
“哪怕没有我，你也能一个人解决这一切吧。”曹敬的直觉引导他说出真相。
“不。多亏了小敬。”曹雪卿的笑容能包容一切，哪怕是谎言也无比动听，“我为你骄傲。”
之后，曹敬彻底昏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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