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明明是冬天,曹敬此刻却汗流浃背。
吴晓峰宽宏大量地容许他除去束缚器,让他在一间独立的房间里冥想。这房间之前或许是审讯室,曹敬能够品尝到空气中残留的情绪波动。甚至是非常轻微的过往的碎片,他能听见非常轻微的人说话、大吼的声音……而事实上,杀手的头颅距离他五米之遥,房间里的空气极度静谧,只有偶尔的“滴答”声。
汗水从额头上滴下来的声音。
眨眼。
曹敬看见黑洞,凝固,停止旋转,在冻结的时间中缓缓蒸发的黑洞。邪恶的引力把他往里面拉,杀手的思念如同巨大质量的星体,令曹敬不停失坠。他的意识分成了两个部分,一个部分被杀手脑中高密度的回忆和事件牵引,另一个部分则在冷静地审视这个过程。
滴答。
唯有自身的人格达到同样的强度,才能够抵御邪念的侵蚀。
我到底是为什么在这里,我到底是为什么要读取这个杀手头脑中的资讯,让他的性格、知识和感官来污染我的头脑?曹敬盘腿坐在一张垫子上,汗如雨下,身体一动不动,头脑中像是着了火。
面对它呀,那个理性的部分说,面对现实,承认它的吸引力。承认这一点——
他……太像我了。这个杀手,这个化名梅和勇的异乡人,他身上有某种和我类似的特质,所以当我以他的身体行走在东京的时候,我会被吸引,我会以他的逻辑思考,我会以梅和勇的名字在拟态回忆中进入屠场,有条不紊地准备杀戮,就像是厨师精心准备餐点,擦拭自己的利齿和刀刃,戴上手套,品尝甜美的呼吸。
戒毒。
戒断反应。曹敬轻咬自己的舌头,他记得他读完那个毒贩,体会过新型毒品的感觉后,那种全身上下的神经末梢都仿佛被火烧过一次,又被冰雪覆盖,冷得在床垫上一边发抖一边失禁的感觉。明明自己没有碰过毒品,头脑却相信自己已经上瘾,需要,急需,生不如死的感觉。
而进入一个嗜杀成性的杀手的头脑,体会杀戮的快乐……不,不是杀戮,头脑中的一个声音和他说,这把声音酷似梅和勇,不过更为年轻,他说,这不是杀戮,而是暴力带来的权力感。你会对这种彻底的支配感上瘾,这可比毒品要厉害多了,支配他人的整个生命,从呱呱坠地,到几十岁这么大,他经历过的一切,爱,被爱,悲欢离合,现在都被你握在掌握之中,你有权去改写这个故事。你会这样去做,因为我知道,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你一直都是我们的同类。
支配他人的快乐,拥有这种能力的人,没有一个会选择放弃。人类是追寻**,追寻权力的高级动物。曹敬在头晕目眩中听从对方的絮语,支离破碎的碎片流过,他举起斧子,举起枪口,举起棍棒,以“水蛭”的名字吸附在巨大的生命力场上,充满快意地吸吮力量,在午夜,雨季,阴霾中执行一次次任务,在一个个文本构成的节点中穿行。
自由。
汗水落到布垫上。
杀手的职业是发挥自己的天性,没有记忆,没有负担,没有责任,只有一次次醒来,走向目标,阅读,在不同的城市间巡游,黄昏落日时的火车,云海上的飞机,醒来的时候他看见窗外一片黑暗,原来是火车正在通过隧道。同车厢的旅人倚在座位上打瞌睡,环目四周,他看见抱着孩子的母亲,倚在蛇皮袋上的农民,穿着校服、蜷缩在被子里的女学生,杀手栖息在冉冉众生中,火车驶出山洞隧道,于是星空出现在他眼前。
传心者发来指令。
杀手心不在焉地思考目标和解决方案,出神地看着群星。有的时候他会考虑,自己不出任务的时候自己在哪里,会做什么,然而一切都暗淡、模糊,冰冷……他觉得自己或许很长时间都被主人冷藏起来,装在某个冰箱里,和海鲜睡在一起,与龙虾与扇贝作伴(事实上他也知道那并不现实)。
北海道,曹敬在越来越强的意识通路中竭力寻找这个关键词,他找到了,一本北海道的日语旅游手册。寒冷。很深的雪。目标在野外,人迹罕至的半军事管制区。发电机熄火。通讯设备。雪地车。
然后是寒冷的斧子。
有人塞了一根管子到他嘴里,曹敬下意识吸吮,冰凉的液体流了进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抽噎,眼泪把眼眶都糊了起来,被风一吹,被汗水打湿的全身上下都在发冷。那人用一块湿毛巾帮他擦脸,曹敬睁开眼睛,看见毛巾上血红一片。
伸手一摸,鼻子一直在流血,腿上已经一滩了。
“再喝一点。”曹雪卿半跪在他面前,把水杯和吸管递过来,“你现在缺水。”
“……现在几点?”
曹敬的声音非常沙哑,身体真的缺水。
“凌晨。十二点半。”曹雪卿从身边拿起一个棉签,仔细放进曹敬的鼻孔里,轻轻旋转,然后把沾满血污的棉签取出来,把两团棉花塞进去止血。
“我没事。只是这东西耗费功夫很大。”曹敬接过毛巾,晃晃悠悠站起身来,把衣服脱光,粗鲁地擦拭自己的身体,“……都是正常现象,记忆同步,拟态情感……我会做出一些外界看来非常出格的举动,但这些其实都是正常的……”
“转过身去。”曹雪卿接过毛巾,让曹敬背过身,双手按墙。毛巾从他背部一路向下,使劲儿擦了几下。地上还有一盆水,曹雪卿在盆里洗了两把,然后继续擦拭。
“我自己来就行了。”
“你又够不到身后。”
曹敬盯着自己的手指甲。
曹雪卿擦完的时候,曹敬问:“如果我是一个坏人怎么办?”
“怎么可能?”
“如果我……”曹敬停顿了一下,“如果我一直表现出来的那个曹敬,都是假的,而真实的我,龌龊,卑鄙,是个无耻小人。你会怎么看我呢?”
他没有回过头,背后有一会儿没声音。过了十几秒,他感觉到有一根手指按在他的肩膀上。
那根手指似乎开始发热,又像是错觉。然后他感觉到那根手指沿着他的脊背一路滑下来,沿着背上的伤痕,一路向下。
“世界上又有谁不是戴着面具过日子呢?你戴着面具,我也戴着面具。只有吴晓峰那样的精神病人才不戴面具。”曹雪卿静静地说,“坦诚相对,是人与人之间最亲近的关系。哪怕父母子女,丈夫妻子,又有多少人能够彼此坦诚呢?你是不是坏人,对爱你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我想还是有区别的。”
“我认为没有区别。”
手指沿着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划来划去。曹敬沉默不语。
“你总想为任何事找到一个理由,小敬。你想知道别人为什么喜欢你,为什么讨厌你。你想切实地用事实和推理证明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应该选择这个女孩还是那个女孩……你在理性上太优秀了,导致你的感性部分——作为一个精神感应者理应最优秀的部分,反而显得笨拙。”
光的锁链,若有若无的光带环绕在曹敬身周,蛇一般爬遍他的全身。但与以往不同,它们并不灼热,或许是多年的锻炼令曹雪卿的控制力更上一层楼。曹敬甚至感觉不到一丝热量。
“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不需要缜密的推理,它们只是一个个瞬间,只是当下。喜欢一个人,讨厌一个人,最重要的不是理由,而是这一刻的心情。你想得再多,也不过是自寻烦恼。你害怕后果,但害怕又有什么用?它无法解决问题。你要做出的只有前进或后退这个选择。”
曹敬再次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得像是换了个人:“主动接受这个世界的折腾,心安理得、厚颜无耻地活下去吗?”
“无论你作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背后的声音说。
“你还记得我们在少训所时的事么?”曹敬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用毛巾擦干头发。光带黯淡下去,逐渐熄灭。他把内衣卷成一团丢到角落里,光着穿上棉布衬衫。
“你说。”
他转身的时候,曹雪卿后退了一步。在这个距离,两人的身高差显得特别明显。曹敬身高一米八,而曹雪卿比他矮了大约十公分,在女性中已经是相对高挑的身材。曹敬不太习惯用俯视的角度看她,姐姐在这个角度罕见地显得有点柔弱动人。
“你还记得,有个叫相阳的小孩吧。”曹敬一边系扣子一边说,“我们都知道,那时候他精神崩溃了,但我目睹了他整个崩溃的过程,我甚至亲自体验了一下,我钻进他脑袋里,看着他的能力渐渐消退,丧失。”
曹雪卿抱着手等待下文。
“一开始是幻听,幻视。”曹敬咋舌道,“听见有人对他说话……他以为是我,或者吴晓峰,或别的什么人在给他开玩笑,或者他感应到了谁的脑子……后来越来越严重了,他以为我对他设置了诱导和幻象,他开始看见越来越奇怪的东西,毫无逻辑的怪梦,情感机制一点点崩溃,无法做出正确的应对……最后,咔。”
他做了个摊开的手势。
“为了从疯狂中保护自己,他的脑子把感应关闭了。过于敏感的感受器再也看不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恢复了一点,但能力彻底消失了。自我保护机制,比我们脖子上的束缚器更加强的约束,不是通过外界刺激,而是他的脑子自发地把这个功能关掉了。很罕见,对吧,我在书上都没见过。”
“你想表达的是?”
“我曾经能够阻止这个过程的。”曹敬把衬衫下摆塞进裤腰里,“他是一个对我友善的人,一个挺好的人。但在他整个坠入疯狂的过程中,我冷眼旁观,饶有兴趣地观察、分析这个过程,直到他完蛋。没办法再开机,彻底崩溃。”
所以到现在,曹敬想,我都觉得像是某种重演和轮回,现世果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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