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她身上的毒?漫夭蓦地顿住身子,皱眉回头。
帐内,盘腿坐在毯子上的萧可连忙抬手捂住九皇子的嘴,“你小点儿声!万一被公主姐姐知道了,你就惨了,皇上一定会把你发配到边疆去,你信不信?”
九皇子瞪大眼睛,眨了一下,点头,信,他绝对信!拉下萧可的手,他手肘撑在面前的矮桌上,倾过身子,凑到萧可面前,一脸凝重的神色,很小声的问道:“哎,臭丫头,你说……如果璃月的毒解不了,她,她若真死了,我七哥真的会跟去吗?”
“呸呸呸……你个乌鸦嘴!你敢咒我公主姐姐死?”萧可怒了,眼睛瞪得圆圆的,似是要把他活剥吞了。
九皇子忙摇手,“不,不是,我是说……如果,如果……”
“如果也不许说!告诉你啊,如果真的那样,你的七哥肯定会跟去的。”萧可抓起面前一摞还没看完的书页,很肯定的回答。
九皇子瞪着她,眼珠一转不转,两个人都抬了抬下巴,就那么相互死死瞪着,眼珠溜溜圆,谁也不服输。过了一会儿,九皇子目光不动,牙咬了起来,皱着眉,憋出一股狠劲,伸手夺过她手中的书页,拍到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切齿道:“今天,我不走了,我就不信,找不到‘天命’这两个字。哼!”说完,也不知是跟谁赌气,气哼哼的转头,埋首书页。
萧可斜眼看他,就知道是这样,一听说事关他七哥性命,他才会拼命。她看了看他难得的认真表情,心中微微一动,便低头拿过另一本小册子,这些都是师父留下的手札,有一部分,她一直没看完。
“‘天命’是什么?”
身后突然有人开口,惊得两人噌得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动作出奇一致。
“璃,璃月!”
“公主……姐姐……”
漫夭淡淡望着他们二人,她面容平静,看不出表情,又问:“是不是一种毒的名字?我身上所中的,是这种毒吗?”天命?天命!是天命不可违吗?可什么才是天命?
萧可面色一慌,眼光微微闪烁,张了张口,想说不是,可被漫夭这么望着,她竟然说不出口。
九皇子眼珠一转,咋呼叫道:“当然不是,我说的天命……哦!是指七嫂你的神秘武器一出,以后没人能打得过我们了,七哥他统一天下就指日可待,这就是天命了!”
“是这样吗?”漫夭目光微沉,看了看九皇子,再转向萧可,往前走了两步,逼视着她,眸光犀利,“可儿,你从不撒谎,你告诉我。”
“我……”萧可不自觉的往后退,一屁股坐到桌子上,险些摔倒,九皇子立刻扶她一把,把她拉起来,萧可低下头,嚅嗫道:“公主姐姐,我,我……”
漫夭截口:“你不必为难,既然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即便今天你们不说,我也有办法查到。可儿,你是想由你来告诉我,还是让我自己去查?我的身体状况如何,我有权利知道。”
萧可听她这么一说,柳眉纠结,有些犹豫,嗔怪瞪了眼九皇子,九皇子一脸无辜的表情瞪回来。
漫夭不慌不忙走到前头坐下,定定的看着他们二人,也不催。
萧可侧头偷望一眼,见她面色虽淡然而平静,但眼神却坚定无比,心知,今日瞒不过去了。她转身绕过矮桌,到漫夭身旁坐下,像以前一样挽着她的手臂,面上却没有从前那无忧无虑的笑容,“公主姐姐,你放心,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找到解它的办法。”
这就算是承认了!尽管漫夭心中已然猜到几分,也做了心理准备,但一经确认,脑子里仍是“嗡”的一声震响,脑海中瞬间空白,身躯止不住颤了一颤,心急遽往下沉。听着萧可的保证,明显没有底气。她垂下眼睫,掩住黯淡了光华的眼神,极力控制自己的不稳的呼吸,轻声问道:“这种毒,有多厉害?我是怎么中的毒?中了多久?”
萧可茫然摇头,“我也不清楚。以前只听师父提到过一点,师父说:‘天命’是一种稀世罕见的奇毒,不但能封存人的记忆,还能改变人的心脉,可以在人的身体里潜伏很久,只要不唤醒它,每个月以特定的药物控制,也许一辈子都会没事。”
漫夭问道:“如何唤醒?唤醒之后,会怎样?”
萧可道:“唤醒它的引药是一种香,那种香本身无毒,但对于中了‘天命’的人,它就是奇毒。‘天命’被唤醒,封存的记忆会慢慢恢复,一旦全部想起,若不能解除毒性,就时日不多。”
漫夭拧眉,她的记忆都在,难道是她来到这世界之前,这具躯体已经中了“天命”之毒?封存的记忆,是她这一年来重复做过的怪梦?
她转头看萧可,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萧可抿了抿嘴唇,犹豫着,低声又道:“师父还说,‘天命’……是这世上唯一一种‘七绝草’解不了的毒。”
漫夭心间一震,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铺天盖地猛的朝她痛击而来,她胸腔剧痛,脸色顿时煞白。
九皇子忙过来安慰道:“七嫂,你先别着急啊!有一句话说得好,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说不定这丫头比她师父强,能找到办法呢。”
漫夭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目光垂下,望着自己苍白的指尖。连‘七绝草’都解不了的毒,还能有什么办法?她不怕死,只是,如果她死了,无忧怎么办?她的无忧该怎么办?蓦地抬手抓紧胸口,那种令人窒息的悲伤紧紧戳住了她的心扉,她张着嘴,却无力呼吸。
萧可大惊,忙转身去一旁的桌上拿了一小块药材,让她含在嘴里,漫夭轻轻摇头,闭了闭眼睛,努力平复心头的窒痛,才喘出一口气,艰难道:“我……还有多少日子?我的孩子,能不能平安来到这世上?”
萧可想了想,才道:“孩子,应该可以平安降生。”
“那就是还有些时间?那就好。”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之上,绝望之中,这也算是一种安慰。至少,为他留下他们的孩子,留下一线希望。
萧可见她神情哀伤,想了想,又道:“公主姐姐,我师父还说,女子中了‘天命’之毒,其实有一种方法可以解,但是,她说那种方法没有哪个女人会同意,就算有同意的,她也不会帮人解。所以,她不将那个看做是解毒的办法。”
漫夭眼中亮出一丝光芒,抬头问道:“什么办法?”
萧可垂头,有些丧气道:“我还没找到。这些天,我一直在翻看师父留下的手札,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到。”师父的手札实在是太多了,字迹潦草,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来。
九皇子附道:“对,一定能找到。我现在就开始找。”说罢,他赶紧拿起桌上的书页,仔细的看。
漫夭再次垂下眸子,连雪孤圣女都不当做是办法的办法,找到了也不一定有用。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也记不清后来萧可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离开前嘱咐他们别告诉无忧她已经知道这件事。
外面天空漆黑,稀疏的星子光芒黯淡。
她漫无目的缓缓走在寂静的黑夜当中,云层遮蔽的冷月透出浅淡而朦胧的薄光,笼罩着她消瘦单薄的身躯,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黑色的影子,轮廓有些模糊不清。
远处一个山坡,高于所有的帐篷,孤独的屹立在那。山的顶端,一个小小的孤亭,在浩荡空旷的苍穹下,述说着它经年累月无人相伴的寂寞和孤单。
“无忧,无忧,如果我不在了,谁陪你走过漫长而孤寂的人生?谁能站在你身边,与你一起分担你生命中的喜怒哀乐?”
她走上那个山坡,脚下的石阶高低不平,因此她走得很慢。
一共七百二十五步台阶,竟与他们相识的日子奇异的吻合。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的他,在睡梦中被抬上早朝大殿,如不染尘埃的仙人一般纯净,美得令人窒息,迷惑了多少人的眼睛。而醒来后的他,冰冷邪妄如魔君降临,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屑一顾,无心,亦无情。
是谁让这样一个人变得有了心,动了情,抹去他眼中的冷酷邪妄,注入一腔如水的温柔?如果这温柔换来的不是一世相守,而是悲痛与绝望,那她宁愿,他从不曾爱上她。那样,她就可以毫无牵挂的离开,不带走一片尘土。
站在高高的孤亭里,低眸望着底下一片透着昏黄光影的营帐,在最中央的议事大帐里头,有她心爱的男子,那个为她不顾生死、不计得失的男子,她怎么舍得丢下他一个人独存于世?她怎么能舍得?
泪水滑出眼眶,顺着绝美的面颊滚滚落下,她蹲下身子,双臂趴上那红漆脱落的亭槛,埋头呜咽痛哭,双肩止不住的直颤。
为什么经历了这样多的磨难,他们还是不能相守到老?如果这是命运,那她痛恨这命运!
如果她的出现,注定他一世的悲哀,她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孤亭的另一头,台阶往下,站在一棵粗壮老树下的男子听到上方传来女子的哭声,微微一愣,这么晚了,是谁在这里哭得如此伤心?他疑惑走上亭子,看见女子趴伏的背影以及她那刺眼的白发,心中一惊,叫道:“主子!”
他从未没想过,像她这般淡漠善于隐忍的女子,竟然会有这样伤心哭泣的时候!大军打了胜仗,她不是应该高兴吗?他连忙上前,问道:“主子,您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漫夭一怔,没料到这里还有他人,泣声立止,她转头,便看到了一脸担忧的项影。有多久没注意过他,她都快要忘记了。抬手拭去眼泪,站起身,平复胸腔内激动的情绪,将那股浓烈的哀伤掩藏在心,方道:“没事,我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一时感触罢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项影目光有些复杂,似是不信,但也没多问。他转头望了一眼紫翔关的方向,黯然道:“营里闷,我出来透透气。”
漫夭黛眉微蹙,忽然想起他曾经也和紫翔关的那些北朝将士一样,属于铁甲军的一员。他是个恋旧且重情义的人,面对这样惨烈的战争,北军在紫翔关二十多万铁甲军全军覆没,看着那些曾一起并肩杀敌的战友死在他面前或死在他剑下,他怎会不惆怅难过?
她叹息一声,轻声问道:“项影,你后悔吗?”后悔选择跟着她。
那时候,他以为效忠她就是效忠傅筹,尽管他们夫妻不算同心,利益也各有不同,但终归是夫妻,而且,她是傅筹唯一喜欢的女子,他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因此而率领军队攻打他的旧主。
项影没立刻回答,只是转过身子,望着北朝方向,仰头叹道:“是的,主子,我后悔了。”
他如此干脆而坦率的承认自己后悔,出乎漫夭的意料。她微愣,却没说什么。
项影又道:“如果我一直在将军,哦不,现在应该称呼为陛下。如果我一直在陛下身边,常坚就没有机会背叛陛下,那主子便不会被算计,不必承受那样的屈辱,也不会白了头发。那么,也许今日与主子并肩执手的人,不是皇上,而是陛下!他对您的感情,从不少于任何人。所以,我真的很后悔。”
漫夭微微一怔,她承认,若果真如此,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是,她不会再去设想这些可能,那是对过去所承受的痛苦的否定,也是对无忧的一种伤害。
她上前,淡淡道:“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都过去了。你不必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没有常坚的背叛,那些人还会想别的法子。人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所以,有些事情,躲也躲不过。既然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往前走。”
项影转头看她,他的目光有些难过,“对于主子而言,也许这些真的过去了,因为主子有皇上,再痛苦的记忆都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可是陛下则不同,以陛下对主子的感情,主子所承受的痛苦,会在陛下未来的人生里,成倍的加注在他身上。我很早就跟着陛下,作为一个贴身护卫被培养,我是亲眼看着陛下怎样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士兵走上天下瞩目的将军位置,那艰难的过程,所经历的重重劫难,一般人难以想象。为了报仇,他可以不择手段,用别人的生命和他自己的生命当成是复仇之路的梯子,他从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只要能留下一口气走完复仇的道路。而仇恨,一直是支撑他一次又一次从数万伏尸中活下来的力量……您也许会认为,用血路铺就的人生很残忍,不值得同情,但是……主子,就是这样看重仇恨重于生命的人,他为了您,真的曾放弃过复仇的捷径,也曾为失败做好了准备!您在他心里的位置,曾经超越了支撑他二十多年的母仇,这样的陛下,您真的忍心在他失去您以后,再去褫夺他唯一拥有的江山,让他一无所有吗?”
漫夭身躯一震,在他近乎埋怨的眼神中连忙转开目光,“那你觉得我应该怎样?一年前的那场阴谋,对我,也许错不在他,可是,你不能否认,他是利用我的名义去害无忧,他利用我,让我所爱的人承受痛苦和折磨,我不该恨他吗?就算不说这些,以现在的局势,也由不得我。我们不去攻打北朝,他迟早也会来攻打南朝,这场战争,避免不了。这一年来,他的母亲北朝的太后,从来就没放过我们,一次次的阴谋策动,还将无忧的母亲挫骨扬灰……也许,这错也不在他,可就是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我只能选择站在一个人的身边,从我决定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里,再也没有了傅筹这个人。”
项影微微呆住,她说的也没错,她只是爱皇上,不爱陛下而已。
漫夭转身,语气淡漠,“这些话,以后不要再提,没有意义。如果你想回去,我会为你准备良驹。如果你愿意留下,那就好好做南朝的将军,分清敌我,否则,痛苦的只会是你自己。往后,我不再是什么主子,你跟别人一样,称呼我为娘娘。你是一个独立的人,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不是谁的奴才。等哪天我不在了,我希望你们都能够拥有幸福的生活。”仅仅凭着他方才的一番话,她已明白项影之于傅筹,也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卫。在她仅有的日子里,她还想为那些真心对她好的人做些什么,所以,她给他选择的权利。
项影愣了愣,主子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他刚想问,漫夭又道:“很晚了,回去吧。”说罢率先离开。
项影看着她缓缓踏下台阶,望着她被风扬起的白发如雪,衣袂翻飞,如同一个误入凡尘的仙子,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他永远记得那个黑暗的刑房里,他像一个被打残了的狗一样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等待着全身的腐烂,为了不死,他低头舔着碗里洒出来的发霉的饭菜,等着那时的将军因为多年的主仆情意对他网开一面,但他等了十多日,始终没有等到。就在他绝望之时,那如仙子一般美丽的夫人出现了,对于他隐藏在那座山上不及时出手救她,使她险些丧命,她没有任何怨责,反而出手相救,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他还记得他说要效忠于她时,她所说过的话:“项影,你要想好。我救你出来,并不是想要你给我什么回报,我只是念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就那么死了可惜。你不一定非得跟着我,你可以像从前一样,我是夫人,你是将军的贴身侍卫,这样,我对你没什么要求。但若是你真的愿意认我当你的主子,我会要求你绝对的忠诚,不能有半点的隐瞒和欺骗,否则,我的手段不见得会比将军好多少。”
言犹在耳,今日她却又说他如果想回去,她为他准备良驹。
他还有可能回头吗?即使陛下肯留他,他又怎么可能再带领那些铁甲军回来与南朝那些他亲自操练的将士搏命厮杀?况且,从她救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决定从此效忠于她,永不背弃。至于陛下,对不起了!
北朝京城,皇宫。
宗政无筹离开尘风国,并未赶回紫翔关,而是直接回了京城。马车直入宫门,行走在平坦的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细碎的马蹄声合着轻缓的车辕声,有节奏的响着。他坐在宽敞的马车内,不觉得舒适,只觉得周围很空荡。
风,微微掀开车窗帘幔,白色的日光透照进来,他闭着眼睛,漆黑浓密的睫毛在日光下于下眼睑处投下青色的暗影。他靠着身后的软垫子,英俊的面庞,是日复一日愈发浓重的沧桑和沉寂的表情。
尘风国这一趟,他是不是走错了?
“陛下,清谧园到了。”马车停下,一名侍卫小心禀报。随后传来奴才的跪拜之声。
他缓缓睁开眼睛,有人掀开车帘,他起身,步下马车,面无表情道:“朕身子有些不适,宣沈御医。”
“遵旨。”
进了清谧园,他脚步慢下来,望着周围熟悉的景物,心间一阵阵波荡。这里的每一物,都是埋在他心头的风景,只可惜,这风景之中因为少了一个人,而失去了应有的颜色,变成了记忆的灰白。穿过洁净的红木亭廊,路过清幽的竹林,极少的下人,令这里变得寂静安宁。
寝宫里的一切一如他离开前的样子,整洁而干净,宽大的龙床上,那一袭金丝绣凤的大红嫁衣平躺在床的里侧,颜色如同那日夕阳下,她满头白发身披罗帐的如血红色,鲜艳而夺目。
尘风国一行,除她之外,他还遇见了一个人,那是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尘风国的人。因为那个人,他开始怀疑一件事。而那件事,他希望自己猜错了。
从尘风国回来,一路上走了将近二十天,在这些天里,他来来回回的想着自己的人生,悲哀而又充满黑暗的人生,从父亲到母亲,再到兄弟和爱人,这些在别人眼中代表着温暖的字符,为何在他的生命里,却只是将他一次又一次推入地狱的冰冷之手?
“陛下,水已经备好,奴婢伺候您沐浴吧。”一名宫女进屋,规规矩矩的行礼。
宗政无筹回神,敛了敛思绪,没说话,再看了那嫁衣一眼,方才转身,径直朝浴房行去。
宽敞的浴室,氤氲着迷蒙的水雾弥漫在空,他走了进去,关上门,将宫女阻隔在门外。冷风吹入,微微打散了雾气,但视线依旧朦胧。
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住。望着前方的碧水浴池,神色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碧水池中忽然铺了一层娇艳的花瓣,花瓣中女子肤白若雪,乌黑柔顺的长发半湿着散落在单薄瘦弱的香肩,衬得那肌肤愈发的莹润如玉,美不胜收。她背对着他,闭着双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想走过去,双脚却仿佛被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他好像听见自己说:“容乐,你是为了逃避我,才躲在这里不敢出来吗?”
女子回头惊诧中带了一丝慌乱,“将军,你怎么进来了?”
“看你那么久不回房,怕你出事所以过来瞧瞧。你这样睡觉,会着凉。若是困了,我抱你去屋里睡。”他走过去,在池边蹲下,伸出手想抱她起来,然而,触手却只是虚无的空气。
“容乐……”他慌乱而失落的叫了一声。
原来是记忆带来的幻象!他自嘲,苦涩在心底蔓延。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永远也不可能回到他身边,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一去再不复返。他想问自己,为什么要让仇恨蒙蔽了心智,不好好把握那段美好的时光?
悔恨这种心情真的很可怕,日复一日的增长,每多见她一次,便会更加深刻。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宽衣,步下浴池,闭上眼睛浸泡在温暖的水中,企图用热水温暖自己冰凉的身子。
脑海中浮现一个人,是在尘风国马场抓住的天仇门的人,而跟那人一起的,其实还有一个,只是那个人,被他偷偷带走了。而那个人,正是一年前他找到母亲时,声称照顾了他那疯癫母亲十多年的那对夫妇之中的男人。
一个普通的人怎会与天仇门的人一起出现在尘风国皇家马场?除非,他也是天仇门的人!而据他所知,天仇门人不允许成婚生子,那对夫妇显然是假的!
他这才觉得,这一切,未免太巧。天仇门门主一直培养他复仇的能力,口口声声要助他报仇,而他的母亲其实就在天仇门中。天仇门刚刚被他剿灭,十几年没出过门的疯癫的母亲,第一次跑出门就撞上了容乐,又恰好,让他查到。
宗政无筹扯下盖在脸上的湿布巾,睁开的眼睛迸发出一道渗人的寒光。
回到寝宫,沈御医已经到了,见宗政无筹步伐稳健,看上去并无不适,不禁感到疑惑,行礼拜道:“拜见陛下!微臣听闻陛下龙体不适,特来请脉。”
宗政无筹不疾不徐走到床边坐下,天生的威仪,为地上跪拜之人带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沈御医迟迟不见帝王开口,心中不由得忐忑。
过了许久,宗政无筹方问道:“当日太后的疯症是你治好的?”
沈御医微微一愣,头也不抬,回道:“回陛下,是微臣。”
宗政无筹“恩”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看了他两眼,又道:“朕记得,当日,你说太后心思郁结又受了极大的惊吓导致神智不清,你用了短短十五日,以奇方治愈太后,朕赞你医术精湛,封你为院使,掌管整个御医院。不知,朕有无记错?”
沈御医忙道:“陛下记忆力超群,微臣十分佩服。陛下隆恩,微臣一直谨记在心,并暗暗发誓,一定会继续钻研医道,以报陛下之恩。”
宗政无筹静静听他说完,目光深沉,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是就好。一年的时间钻研医道,想必爱卿的医术又有精进。朕这次去尘风国,遇到一个故人,他也犯了疯癫之症,并且情形与当年的太后极为相似,朕此次,就再给爱卿十五日时间,你就照着上次那方子开药,倘若医好了那人,朕重重有赏,倘若医不好……”他语气忽然顿了顿,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目光陡然凌厉,直逼对方眼睛,声音低沉而充满威严,一字一句,沉声道:“倘若医不好,朕,判你个欺君之罪,满门抄斩!”
“啊?!”沈御医惊慌抬头,被他那凌厉的气势吓得身子一软,瘫在地上,冷汗瞬时遍布全身。脸上闪过慌乱的神情,怔忪的望着脸色深沉的帝王眼中的狠色,顿时明白了这一趟所为何来。他连忙低头伏身,小心禀报道:“请陛下治臣的罪,微臣……上次为太后开的方子,不小心给弄丢了。”
宗政无筹随口道:“丢了?那就再开一个。”
沈御医的冷汗顺着额头淌下,“嘀嗒”一声,溅在地上,他正准备再开口,头顶上方,帝王的声音又沉了几分:“别告诉朕,你帮人治病开过的方子自己不记得了,你当朕是三岁的孩子?”
“微臣不敢!”沈御医的头磕上地板,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栗。
宗政无筹满意的点头,挑眉道:“不敢就好。你要记住,朕才是这个皇朝的主宰,倘若朕想办你,任谁也拦不住!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要荣华富贵?还是连累全家去阴曹地府,从此被冠上罪人之名?你自己掂量着办。朕相信,你是个聪明人。”
沈御医面如土色,早该知道纸包不住火。颓然拜倒:“陛下饶命!微臣……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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