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婉婉在外受了欺负,那会儿没人的时候都能自己消解,也不会往心里去,可现在冷不防被他问起,那些原本小小的委屈倒好像突然被翻倍放大,顿成波涛汹涌之势,猛然冲得她眼眶红了一片。

  “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她陡然生出几分倔,可说着还是忍不住鼻尖一阵阵泛酸。

  抬眼看了看他,谁知正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婉婉赶忙调开了视线,看向窗外被风吹得摇曳的银杏树,不敢教他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睛。

  姑娘家小小的执拗,陆珏并不拦她,也未曾反驳。

  他清楚看得见,窗外明灭不定的昏暗天光将女孩儿的侧脸,照成了一副精美秀致的剪影。

  目光细细地扫过去,她的脸颊上如今已寻不见小时候那两团婴儿肥,漂亮的骨像越发突出,眉眼间隐约显出几分娇俏媚态,长睫似羽扇半掩着底下的眼波流转,一颦一笑能勾人心弦,委屈神伤时又惹人怜惜,纤细的身姿里也已隐隐透出股婀娜绰约的韵致。

  俗话来说,就是长开了。

  姑娘家一旦及笄,还真是一天一个模样,她的话其实也没错。

  陆珏话音淡淡的,“日后受了委屈便说出来,自有人会为你做主。”

  窗外的风吹乱了婉婉鬓边的碎发,陆珏难得地温和,修长指尖勾住婉婉耳侧一缕发丝,轻缓理到耳后。

  原本没什么的动作,偏偏在放下时,他的指腹沿着发丝垂落的弧度轻抚过她的耳廓,指尖微凉的触感教婉婉不由得轻颤了下,霎时紧绷了双肩。

  她怔怔扭头看向他。

  氤氲了雾气的盈盈眸光有些茫然,投进他眼底,他的眼睛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什么痕迹也教人寻不到。

  陆珏已经收回了手,身子也向后靠回去。

  “姜蕴方才找你去做什么?”

  见他一拂膝襕站起了身,婉婉这才回神,细微地吸了吸鼻子,才想起来自己刚刚还接了人家的军令状来着。

  她心里一下子被风吹凉了,温吞吞地从袖子里掏出那封信来,递给他,“喏,表哥,这是姜小姐让我交给你的信……”

  女孩子纤细的五指捏着薄薄一张信笺伸到他眼前,陆珏微微垂眸,目光在她细密的长睫停住一瞬,很难得显露几分意外神色。

  他忽然笑了下。

  陆珏既没有伸手来接,也没有任何处置,婉婉的心绪好似突然被人牵动起来,她抬眼去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可惜光线太暗了,婉婉什么也看不清。

  等了片刻,屋外传来长言回禀的声音,说是皇帝已传令起驾下山。

  婉婉得回老夫人身边侍奉了,她将信笺放在桌子上,“表哥,我要回去了,姜小姐还说万寿节时她在得意楼等你,请你到时候应邀赴约。”

  声音闷闷地,她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抠了下自己的指尖。

  而后冲他福了福身,没再像往常一样乖乖等陆珏回应一字半句,便自顾自转身出门去了。

  陆珏眉目沉静,注视着她一步一步走出院子,才侧目瞧了眼桌上的信笺,随即淡声从外头唤了长言进来。

  “给姜小姐送回去,告诉她日后不要再白费心思了。”

  长言颔首领命。

  这些年盛京的贵女们、权贵公子哥儿们,给这主子送心意、送女人的可不在少数,但主子从来一个都没往眼里去。

  就比如先前昌宁郡主为了嫁给他闹着要上吊,睿王府的人无奈之下都堵到东宫门口了,可结果主子说了什么?

  ——“既然想死何不如了她的愿?”

  话传到昌宁郡主耳中,当即教人家姑娘心灰意冷得连死都不想死了。

  世上的男人多爱风花雪月、声色犬马,可长言觉得在主子眼里,风月雪月、声色犬马,定然比不上争权夺势、执掌天下来得更有意思。

  *

  陆老夫人今日自皇后斋房回来后,神情一直郁郁的。

  婉婉想是老夫人见皇后受委屈,心疼了,于是扶老夫人下山一路,她口中宽慰的话就说了一路。

  但所谓治标不治本,皇后的委屈根源在皇帝,谁还能把皇帝怎么样吗?

  在山脚上马车,陆老夫人倚着青缎迎枕歇息,婉婉捧上来一盏茶,“祖母,喝点热茶暖暖胃吧。”

  她向来乖巧温顺,老夫人都看在眼里,接过茶盏便顺势将人拉到了身边,“快别忙活了,到祖母跟前来说说话。”

  老夫人看见她的伤,难免蹙眉,“脖子上还疼不疼?祖母方才已经教人传话给长公主了,她家那个混小子,确实欠收拾得很!”

  永安长公主自侯府先夫人逝世后,因对陆进廉心存怨念,早些年就基本与靖安侯府断交了。

  那赵小郡王在传闻中其实也并没有如此顽劣,揪起根本,怕也是常年在长公主跟前耳濡目染,以至于对靖安侯府有天然的敌意,再加上姜蕴那一耳光,难免教他对当时在场的陆雯和婉婉怀恨在心。

  婉婉真是平白受个无妄之灾,可也没法子,痛已经痛过了,谁教她就那么倒霉呢?

  她搂着老夫人胳膊靠过去,“祖母我已经没事了,您别担心。”

  陆老夫人唇角浮出些笑意来,抬手抚了抚她鬓遍,又温言问:“那跟祖母说说,你今天在菩萨跟前都祈什么愿了?”

  婉婉听了还不愿意,“祖母,书上说跟菩萨祈的愿不能说出来,否则就不灵验了。”

  “无妨,你悄悄地告诉祖母,菩萨不会知道的……”

  老夫人瞧她满脸认真的稚气,眼中闪过几分趣味,垂首凑近,“我们小婉儿方才有没有去跟菩萨说,将来想嫁个什么样的夫婿?”

  话锋忽地一转,老夫人好整以暇,却闹得婉婉霎时从耳根到脸颊,全都红了个透彻。

  姑娘家十五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诗词歌赋中不少写才子佳人,看多了,总会对未来有所憧憬,老夫人并不稀奇。

  “你跟祖母还有什么好害臊的,夫婿这事你与菩萨祈愿不如跟祖母祈愿,菩萨不一定施恩,但祖母一定会给你做主。”

  婉婉脸上愈发烧得厉害,赶紧否认,“祖母快别取笑我了,我还想多陪祖母几年呢,没向菩萨祈愿夫婿,也不想嫁人。”

  “你这孩子……”陆老夫人眉间无奈,又问一遍,“当真?”

  婉婉忙点头,“真的,我怎么敢骗祖母呢!”

  老夫人抬手捏她的脸,略感慨地轻叹了声,“你不想着,我却不能不为你打算啊!”

  婉婉一时没想到该说什么,又听老夫人说道:“祖母问你,若是祖母为你寻一门亲事,你可愿意?”

  “我……”婉婉终于迟疑了下,细声问:“祖母,我可不可以不嫁人,就一直陪着您?”

  老夫人笑得无奈,“你这个傻孩子,姑娘家长大了怎么能不嫁人,祖母总有一天会离开你的,到时候若没有人照顾你,我怎么能放心?”

  婉婉纤细的长睫低垂,半掩着底下一双湖水般清透的眸子,在老夫人的殷切注视下,她还是乖巧点头嗯了声。

  “那我都听祖母的。”

  陆老夫人心头欣慰,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老夫人前几年病如山倒,眼下虽是恢复了些许,可身子实际上也大不如前,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趁着还有些精力,便总想再安排些事情。

  侯府现如今三个姑娘,陆雯不用说,程氏身为侯府当家主母,一心为女儿打算,她将来只会好不会差。

  陆淇虽然是庶出,但陆进廉一向宠着,赵姨娘也是个有心思的,她日后的夫家也不用老夫人操心。

  唯独婉婉,她的来历老夫人心知肚明,放眼盛京当真是无依无靠。

  女孩儿在身边养了四年,比亲孙女都体贴孝顺,人心都是肉长得,老夫人怎么能不为她多想着些。

  她生得一副绝佳的样貌,性子却绵软,别说外头那些公子哥儿垂涎,侯府里老大老二也都表示过想将她收房。

  只是老夫人思虑过后,都没有答应。

  老大陆瑾宅子里除了正妻周氏,另外已有两个通房,老二陆瑜房里倒是干净,可他在外头醉卧美人膝,风流名声早八百年就传遍了盛京。

  陆老夫人那会儿打算来打算去,是真的打算到陆珏身上去过的。

  一来他是世子,将来就会是侯爷,跟了他,哪怕是妾室那也是贵妾,出去比普通人家的正妻要有脸面。

  这孩子没有过去,心思上有所欠缺,嫁到外头免不得疲于应付婆家的婆母婶娘。

  可若是在侯府,左右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就算往后当家主母进门,也没有人能故意给她使绊子,安稳荣华过一辈子不成问题。

  二来……婉婉当初本就是陆珏带回来的,是他的人。

  陆老夫人为此思虑许久,方方面面都觉周全妥帖,唯独忘了过问一件事——陆珏的意思。

  婉婉行及笄礼前,老夫人将陆珏唤去浮玉居,同他提及此事,谁成想却只得了句回绝的答复。

  他说不想要婉婉,更不需要妾室。

  陆珏年少早慧,心思深重,说出的话从没有随意置之的道理。

  陆老夫人闻言便知此事是自己想当然了,于是一应合算打了水漂,不堪多言就此作罢。

  幸而如今,老夫人心中已另有了合适托付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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