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这日回府,天色已晚。
谏议院又送来几册政务文牍誊录本,今年盛夏时节不安宁,两地一边旱灾一边洪涝,赈灾重建事宜到现在也还没个完。
皇帝心里悬着事儿,贤妃那边已经吹过几次枕边风,想教皇帝派太子亲自前往灾地赈灾,那一去就是千里之遥,眼下正是陈王快回来的档口,陆珏绝不能放任太子被外派。
陆珏回到淳如馆便径直进了书房。
桌上烛火摇曳,茂华守着规矩进去添第二回茶水时,陆珏忽然想起件事,头也没抬地吩咐了句,“在库房里取两盒玉脂膏,送去濯缨馆。”
茂华倒是一怔,片刻没想起来应声。
陆珏稍抬了下眼皮瞧过来一眼,他赶紧低头,“是,小的这就去。”
那玉脂膏常做雪肤润泽之用,对消肿止痛也有奇效,要说多罕见倒算不上,就是用料名贵,寻常都只供宫中高位得宠妃嫔御用。
世子爷冷不丁想起这种女子闺阁里的东西,总不会是一时兴起。
茂华出门遇到长言,抬手拉着人到了拐角避风处,开门见山就问:“婉姑娘可是怎么了?”
两个人在淳如馆属于一个掌内一个掌外的关系,都是世子爷的左膀右臂,见面自然熟络,长言也不瞒他,三两句将今日寺里的事全说了。
茂华听着稍微拧眉,“姑娘替姜小姐给爷送信?”
长言耿直点头,说是啊,“但主子是心怀天下之人,哪里会拘泥于那些个小情小爱,信后来又教我派人送回去了。”
这点茂华倒是不意外,只又问:“那婉姑娘呢?”
“婉姑娘走了呀,婉姑娘还能怎么样!”
茂华闻言对插着两手,斜着眼睛觑了长言一眼,低声道:“不知情不识趣的莽夫一个,果真什么都不懂!”
话说得长言一愣一愣地,不知道他又在稀奇古怪个什么劲,但没等再还嘴,茂华已经一撂袖子,直直往库房去了。
因着程氏平日的殷勤,淳如馆的日常用度在府里属是最好,样样都比照着靖安侯陆进廉那边儿的来,淳如馆的库房自然也是什么好东西都有。
茂华先按陆珏的吩咐取了两盒玉脂膏,取完了却没直接出去,而是多走了两步,又自作主张取出来一支紫玉银花芙蓉香囊,一块儿拿着往濯缨馆去了。
到院门前时廊下正在挂灯。
茂华算是这儿的稀客,原先拢共就来过两回,一回是婉姑娘及笄,他替世子爷送及笄礼过来。
还有一回嘛……
是四年前婉姑娘搬到濯缨馆后发烧不醒,他过来瞧瞧病情,好给宫里的世子爷递信儿。
婉姑娘,是世子爷捡回来的小野猫儿啊。
说起来姑娘入盛京后养在老夫人膝下四年,常日深闺不出,如今阖府众人都默认她是老夫人的人,以前的事都教老夫人给封了口,没人提了。
然而茂华记得四年前老夫人灵州之行遇险,获救后整整昏迷了小半月才苏醒过来,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看顾旁人。
最初找到婉姑娘,又做主将她留在身边儿的,其实是世子爷。
灵州至盛京上千里路,姑娘都是跟着世子爷左右的,也倒是世子爷向来爱清净,而她那会儿刚好不会说话。
她在老夫人醒来前甚至没有名字,老夫人醒来后,依稀也只记得她的闺名叫婉婉,但具体姓甚名谁,却也还是不知晓。
直到后来某日,世子爷正伏案处置公文,她原本安静蜷在他腿上睡觉,醒来却忽然好奇钻到了他身前去,看了看便从他手中拿过笔,一笔一画地在桌上的白纸上写下了两个名字
——容深、意婉。
她在告诉他,意婉是她的名字,世子爷的字她想必是从老夫人日常言谈中听来的,倒难得记下了,眼下被她写在一起,应当也是一种她对他表示亲近信赖的方式。
彼时茂华仍还在惊讶于她原来竟会写字,便见世子爷垂眸端详纸上片刻,已神色平静地执笔,在自己的名字前写上了一个“陆”。
她歪头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意会到了便又拿起笔,作为回应,在他的名字旁工整秀气地写下了自己的姓氏,“钟”。
陆容深、钟意婉。
一路行了近千里之遥,那还是她头回主动与人交流,用独特的方式,同世子爷交换了彼此的名字。
来到侯府后,她离不开世子爷,就只能住在淳如馆。
说起来小姑娘也真是怪可怜的,那时眼里心里就只认世子爷一个人,这才从无边的害怕里寻着个依靠和寄托,谁成想他回了盛京就要入宫。
他若一走,她就又成了举目无亲。
临走前一天小姑娘才知道了消息,整夜不睡,就守在床边拽着世子爷的袖子,哭得好似都要断气了。
但她也只会哭,嘶哑地吱吱呜呜却连话都不会说,一晚上愣是把自己生生哭晕了过去。
等她一觉醒来,世子爷到底已经不在侯府了,她却又成了不哭不闹,老夫人做主给她挪去濯缨馆,她也乖乖去了,就是没多久就发了烧。
茂华那时候一直隔三差五就给宫里传信,传到婉姑娘醒,世子爷便回来看她了。
只可惜这次醒来后的婉姑娘,前尘尽忘,花园里追雪团儿追到世子爷跟前,都会开口叫“哥哥”了,却识不得人,还很怕他。
世子爷的“猫儿”,从此便只当是跑丢了。
可猫儿丢了四年,现在长成了个活色生香的小美人儿,茂华是个俗人,就觉得这样的小美人儿,不该落了除世子爷之外任何旁人的手。
茂华到濯缨馆廊下,里头正张罗着备热水、焚香。
姑娘家的闺阁熏了清甜的鹅梨帐中香,混合了女孩子生来自带的体香,站在门口都能教人嗅出一股子温软的味道。
临月瞧着他倒一时稀奇,迎出来问他有何贵干?
茂华对掖着两手,“婉姑娘怎的不见,爷有东西教我送来给姑娘呢。”
婉婉这会儿正在沐浴。
浴间里水雾缭绕,她半趴在浴桶一侧闭目养神,浸了玫瑰花瓣的浴汤顺着纤薄袅娜的脊背泼洒开,直教云茵一个女人看得都忍不住想入非非。
临月走进来,笑说:“姑娘睁开眼睛瞧瞧这是什么?”
婉婉懒懒地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儿,瞥一眼就又闭上了,“替我谢过祖母。”
临月笑起来,“这可不是老夫人教送来的,是世子爷忧心你晚上脖子疼得睡不着觉,特地教茂华跑了一趟呢。”
“表哥?”
婉婉的眼皮儿这就完全睁开了。
临月点头嗯一声,“你瞧世子爷想得多周到,这个玉脂膏茂华说能消肿止痛,这个紫玉香囊呢,里头填了极名贵的凤翮香,有安神的作用。姑娘晚上抹了药再把香囊挂床头,只管踏踏实实睡一觉,明儿早上伤就好了。”
婉婉片刻没言语。
抬手拿过那精致的紫玉香囊在眼前,指尖拨了拨底下的穗子,她神情有些恹恹地,“替我谢过表哥吧。”
说着便将香囊又交回了临月手上。
临月嘴角的笑顿了顿,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的,但瞥见对面云茵示意噤声的眼神儿,还是只得又咽下去了。
今日奔波一天,婉婉身心俱疲,也没心思想更多,沐浴后躺在床上,还没等云茵给她涂完玉脂膏,她就已经昏睡了过去。
*
这日晚上,靖安侯陆进廉歇在正妻程氏的畅椿阁。
二人早好些年前就分盖被寝了,程氏裹着自己的锦被,听呼吸声就知道陆进廉还没睡着,遂酝酿问道:“老爷对中书府上那个姜小姐有印象吗?”
陆进廉闭着眼,从鼻腔里漫出一声嗯,“姜越山的女儿,怎么了?”
“老爷还不知道吧,那位姜小姐心仪容深,前不久托阿雯给容深送了画儿不说,今儿个礼佛,竟还请动了长公主来跟我说和。”
姜蕴给陆珏送画轴这事,程氏早就知道了。
虽然她先前派人去淳如馆打听,并没有看见那幅画,但这不影响她对陆珏的“不吝关怀”。
陆珏的事她不好直接去过问,便旁敲侧击地打听了许久他与姜蕴之间的过往渊源,二人毕竟都是自小生长在盛京,先前又都常常因故出入皇宫,真要找起各种各样的关联来,其实还当真不少。
——诸如哪次宫宴俩人共同在场,何时见面说过话,又何时阴差阳错看起来像是约定好的巧合……
程氏存够了心里的影儿,这才好向陆进廉开口,试图给永安长公主和姜蕴做个顺水人情。
“有这事?容深怎么说?”
陆进廉仍旧没有睁眼,只有稍稍拧起来的眉头,能体现出他重视了这件事。
程氏顿了顿,娓娓道:“容深如今也不小了,老爷不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吗?我跟他……说到底隔着一层,心里哪怕挂念着却也不好去跟他开口啊。”
“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陆进廉终于侧首淡淡瞧她一眼,“他要是愿意你开口他就点头了,他要是不愿意,换我开口也一样。”
冷不防还被噎了一嘴,程氏张了张口,一时没想着该说什么。
可回头想想陆进廉说得确实是事实,陆珏同他父亲并亲近不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说同这府里众人都不算很亲近。
程氏现在念起来还觉几分可惜。
陆珏幼时多数时候都在先夫人的院子里待着,她印象里仅有的几次露面,一开始还是个极其聪慧可爱的孩子,后来兴许是受了他生母的影响,慢慢的越长大越发长成了副清冷淡漠的性子。
有时候程氏都不由得想,先夫人哪怕早点儿去呢,陆珏从小若是能养在她膝下,性子兴许不至于这样,现在她也能高枕无忧了。
“他的事就教他自己做主,你别操心了。”陆进廉道。
他是不着急的,总归长子陆瑾已经给他添了长孙霖儿,况且他一直当陆珏已是个有主见的男人,男人若连自己的成家立业的大事都心里没数,那叫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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