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苦用心
一条产业链并没有那么快就能建立起来,毕竟这其中牵扯到很多处细节。
秦王政将事情[jiao]由冯去疾去统筹。
冯去疾如今和李斯差不多,是个已经崭露头角,但功勋和资历尚且不足的新贵。但待到天下一统,他便能顶替支持分封制的王绾,一跃成为大秦的右丞相。
秦以右为尊,是以在名义上,右相冯去疾是要比左相李斯地位高一些的。
不过,名义是名义,真正的权柄多少还要看个人能力和帝王偏爱。
始皇在位时还好,等到扶苏继位,想也知道作为“扶苏陛下唯一心腹”的李斯,肯定是不会屈居人下的。
不过冯去疾能力不错,扶苏倒也没有打压他。毕竟李斯这家伙有时候容易脑子一热做出错误判断,有冯去疾和他互相查漏补缺也是好的。
这次差事[jiao]给了冯去疾,是他的一个机遇。倘若能够将事情办得漂亮,回来之后应当能一跃成为上卿。
前世冯去疾升任右相之前,便是上卿中的御史大夫。这个职位在大秦非常显赫,只比丞相低一等。
大秦的三公九卿,其中三公便是丞相、御史大夫和国尉。
当然,冯去疾现在的职位也不低。
他之前任为治粟内史,掌管财政。和廷尉李斯、郎中令蒙毅一样,都属于九卿。
作为产业链的幕后推动者,扶苏自然不会一点都不参与。但他也确实没空亲自去盯,便提前传唤冯去疾,与他细细商讨个中细节。
冯去疾是个聪明人,虽然整条产业链都是众臣在朝堂上商议出来的,但背后到底是谁在出主意,他哪里能看不出来?
现在长公子愿意提点他,冯去疾自然无有不应,立刻带上笔墨布帛,过来听课了。
“如今六国虽已有丸状药物,但大多还是直接嚼服药[cao]或用水煎之。丸药便于携带,不必忧虑做多了卖不出去,可以先在关中挑选生计艰难的庶民参与其中。”
战国时期医学著作《五十二病方》中就有药丸的制作方法,然而古代存储技术不佳,药丸做出来很快就容易失去药效。
所以药丸很少作为商品售卖,常常是权贵生病后,医者才少量制作一些。等快吃完了,再接着制作。
但这并不代表药丸就卖不出去,它制作起来比煎药更费劲,这才没有在底层推广。如果有人愿意出售成品,黎庶不一定买得起,薄有家资的人却不会省这点小钱。
不过药丸不是完全按照煎药的方子制作就行的,其中还要进行改良。
好在已有的几种药丸方子暂时也够用,剩下的令太医署再研制就行。通商不是一两天的事情,要把商品运到百越再运回来,光是赶路就要花费月余。
官府雇人制药自然要给报酬,之前朝堂上倒也有人提议用隶臣妾来充作劳工,如此便不必给钱财了。
提议不错,可惜扶苏弄出这个产业链来,其中一项目的就是让利于民。
商君变法以来,大秦的基本国策都是疲民、弱民等。不让黎庶家有余粮,这样才能乖乖种田不想其他。
这种制度在乱世好用,等过渡到太平时期,那就不行了。长此以往必然引起黎庶反抗,尤其是那些没经历过打压的六国之民,他们适应不了这么严苛的政策。
扶苏并不认为秦国的所有制度都是完美无瑕的,都该六国来学秦。
取长补短才是长久之计,骄傲自满只会故步自封。
既然齐国的黎庶手头能有余钱,他大秦的庶民为何不能有?
大秦该做的是从上到下整体都变得比别国更好,而不是把别国的优势拉低到和大秦的劣势齐平。
一个王朝的盛世并不只看军事实力和疆土大小,还要看方方面面。若是黎庶过得不好,算什么盛世呢?
扶苏以他上一世的经验确信自己走的道路没有错,在他驾崩时九州大地已经走出了战乱的[yin]霾。百姓富足安乐,便是再有六国余孽煽动民心,也没人搭理他们了。
冯去疾越是同扶苏[jiao]谈,便越是心惊。
他意识到这位长公子和他们之前的印象相同也不同。
起初众臣以为公子仁善到愚蠢的地步,后来发现公子似有改变,大约是被王上骂醒了。
可现在,冯去疾发现,公子从来没变过。
他的政治理念依然是仁善治国,他和当初一样爱惜人才。他走的是一条和王上并不完全一致,却能承接在其后,使大秦平稳过度到太平盛世的道路。
大秦一统之前,真的没人看出来,秦国政策不适合统一后的天下吗?
可能大部分秦人都高傲地不肯低头,但总有眼光长远的人意识到不对。只是怎么改变,不是随[kou]说说的事情。
大家都是第一次完成大一统,没有先例可以依照,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这样难免走入岔路,或者停驻不前,抱着侥幸想着或许维持现状并不会导致事态变差。
毕竟秦国这么多年都走过来了,也没出事啊!
冯去疾起身向长公子深深一礼:
“此前是某误解公子了!”
王上是开疆拓土、奠定基业的霸君,长公子是安定民心、塑造盛世的仁君。
正所谓过刚易折,过柔则靡。一张一弛,松弛有度,这样才能使王朝长治久安。
冯去疾现在已经彻底懂了。
公子不适合打天下,他或许也不懂开疆拓土,所以才会在灭韩的时候为韩非说话。因为公子所站的角度不同,考虑事情的侧重点和大家不一样。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开疆拓土有王上在就行了。等到公子接手王位,恐怕也不需要他去扩大版图,那他的仁政就可以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扶苏微笑: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为了给原主擦屁股,他真是付出良多。
谁说秦皇扶苏没有军事远见?始皇的儿子怎么可能只满足于区区六国之地!
国库空虚的时候,大秦都能东出吞并天下。到他这里国库充盈了,让他老老实实守着一亩三分地,做梦呢。
始皇驾崩时,不少名将还很年轻。不把他们派出去继续扩充领土,岂不是[lang]费了?
现在的天下局势和汉初不可同[ri]而语。
汉初时因为秦末乱世打得名声凋敝、军事实力大退,这才导致从汉高祖到汉景帝都得憋屈地靠和亲来安抚匈奴。
然而之前的战国一直到始皇驾崩,秦赵两国都是压着匈奴打的。要是在这个基础上扶苏都没办法北吞匈奴,他哪还有脸自称始皇最器重的儿子。
冯去疾并不知道扶苏心里打着收伏匈奴的主意。
他只忧虑一件事:
“长公子的心是好的,但到底和大秦国策相悖。”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扶苏这条路是承接如今国策的,没远见者只会单纯地觉得长公子与王上理念不合,不适合作为大秦的继承人。
扶苏知道冯去疾的言下之意到底是什么,他悠然地倒了一杯蜜水推过去。
“只要父亲不觉得我此举不妥,那旁人的看法又有何干?”
决定继承人的是秦王政,又不是那些只会叨叨的大臣。
秦王能看不出来儿子到底合不合适当下一任王吗?这群人不会真觉得自己比王上更有眼光吧?
冯去疾却觉得公子过于自信了。
毕竟有的时候流言能够毁掉一个人,万一[ri]后父子俩关系疏远了,那再加上流言和朝臣的反对,情况就不好说了。
扶·流言都是他玩剩下的·苏,但笑不语。
看着公子只笑笑不说话,冯去疾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整了整神[se],郑重地表示自己以后定然全力协助公子,防止小人生乱。
谁不想在见证过万古伟业之后,再见证一场盛世崛起呢?
反正冯去疾很贪心,他两个都想参与进去。
扶苏目送着冯去疾打了[ji]血一样斗志昂扬地走了,眨了眨眼,心想这人收服起来也太没难度了。
不怪他后来被李斯反压一头,李斯那家伙可比冯去疾滑头多了。
扶苏慢悠悠喝完了面前这盏蜜水。
后世待客爱用清茶,然而在先秦时期茶是加调料拿来吃的。即便改为单纯地沏茶,也会因为此时的茶树未曾经过代代改良,[kou]感同样很糟糕。
扶苏不爱喝那个,也不爱吃茶。
自从大秦一统后,都城咸阳能够吃到全天下各地的好东西。当了二十年秦皇,扶苏的胃[kou]早就被养刁了,一点都受不了茶汤的怪味。
还是蜜水好喝。
就是容易被弟弟们背地里笑话像个小孩一样爱吃甜的。
扶苏翻开了一卷竹简,上面是先生们给他打的小报告。竹简记录了苦于学业的公子们,在课余时间,是如何全方位挑剔长兄的。
笑话他爱喝蜜水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
扶苏冷漠地垂下眸子,提笔给先生回信。让对方再多加点课后作业,免得公子们下了课还有功夫编排兄长。
将竹片递给侍者,命他送到先生那里去。扶苏起身离开了偏殿,去寻正殿中还在处理奏折的父亲。
弟弟们出身太高,实在是不知人间疾苦。
这个时期别说黎庶,就是普通贵族也不一定能时时喝上蜜水。皆因会养蜂术的人不多,蜂蜜产量非常少,许多贵族都要碰运气才能买到野蜂蜜。
蜜水何等金贵,这群小子竟然嫌弃那是小孩子才爱喝的东西。
还是没吃过苦,没受过毒打。
这样下去不行,会长成败家子纨绔的。不如向父亲建议,给公子们增加一点户外课吧。
农乃国本,公子们五谷不分怎么能行?先去种两天田,再去吃两天糠。
什么时候记清楚了各种粮食、食品的物价,什么时候恢复优渥的物质条件。
扶苏的提议遭到了秦王政的反对。
秦王眉头微皱:
“种田可以,吃糠便不必了。寡人的儿子何须如此委屈自己?”
秦王政是个十分骄傲的父亲,哪怕明知道儿子吃了苦能更快地成长起来,他也不愿意这么做。
提议被父亲反驳,这对扶苏来说并不陌生。
要不然扶苏顺毛哄的能力是怎么锻炼出来的?还不是靠反复惹父亲不悦,再反复哄回来刷[shu]练度嘛。
扶苏太懂怎么说服他爹了:
“并非我故意苛待弟弟们,实在他们当着先生的面竟然抱怨蜜水不好喝。如此下去,岂非要长成赵王迁那样的纨绔?”
公子们:???
我们不是!我们没有!大兄你污蔑!
赵王迁乃是赵国最后一任国君,贪图享乐,不懂政事,被丞相郭开玩弄于股掌之间。此人如今已经继位五年,向各国充分展现了他有多烂泥扶不上墙。
扶苏的一番添油加醋,立刻让秦王政警惕起来。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们当真抱怨过这样的话?”
连蜜水作价几何都不清楚,[ri]后不知道要被负责采办的仆从如何蒙蔽。况且奢靡之风不能助长,否则多厚的家底都能败光。
秦王政本就对赵国有心结,发觉儿子有向赵国昏君靠拢的架势,便也没工夫再去顾忌什么大秦公子吃糠咽菜会堕了身份。
去乡野间多了解一些民生也好,免得[ri]子过的太舒坦了,整[ri]里闲着生事。
秦王政便吩咐扶苏:
“此事……”
说到一半,有侍官急匆匆来报信,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se]。
“王上!韩国国都破了!韩王安已被腾将军俘虏!”
秦王政顿时站了起来:
“当真?!”
原以为战事还要焦灼十数[ri],没想到这就攻破了国都新郑。
秦王政哪里还有空去管儿子们的那点小事,直接命人去召集文武大臣过来议事。
又随[kou]对扶苏道:
“以后公子公主的事情[jiao]由你全权做主,不必再来问我了。”
他对扶苏很放心,从之前给公子们加课业开始,扶苏就没在弟弟妹妹们的事情上行差踏错过一步。
国家大事最重要,这些细枝末节,秦王政干脆懒得管了。
扶苏瞥了一眼放在博古架上的月历,心道运气不错。正好赶在战报传来前把弟妹们的事情说了,以后就可以放开手来收拾那群小兔崽子。
还敢嘲笑他爱喝蜜水,呵。
临时会议散去之后,扶苏出去安排公子们接下来的去处。
他顺便嘱咐侍者:
“去少府知会一声,这几位公子不爱甜食,往后蜜水、甜点等物不必再给他们上了。”
不是自诩已经是大人了,不爱甜食吗?那以后就都别吃了。
可惜黄连不能当菜吃,否则如此成[shu]的大人们,肯定很能吃苦。
只有吃苦才能证明他们一点都不幼稚。
侍者领命下去传话了,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折返回来。
“公子,还有一事。”
扶苏微微颔首,示意他说。
“下午众臣齐聚时,大儒淳于越递了信进来,问上回的事情可有转机。”
上回的事情?
扶苏微微一愣,这才想起自己之前给淳于越许诺过一个空头支票。
这就尴尬了。
这几个月来事情太多,他早就把淳于越给忘了。
拖了这么久没给回复,怪不得对方坐不住了。特意趁着韩国被灭的好消息传来,秦王政心情不错,请扶苏再帮忙说说情。
扶苏点了点头:
“这件事我知道了,明[ri]一定给他答复。”
次[ri],淳于越接到了任命,让他去关中一处苦寒的县城当县令。
淳于越:???
侍者赶忙解释道:
“公子的意思是那地如今正在配合官署制作药丸,正需要一位爱民的大儒前去坐镇,也免得官吏阳奉[yin]违、克扣庶民的工钱。”
淳于越这才松一[kou]气:
“在下明白了。”
这定然是公子为他争取来的机会,好叫他去那里将功折罪!若是他能把事情办好,等调回咸阳时必然能升官加爵!
再有一点就是把他外放出去,也免得他留在咸阳让王上时不时想起之前的事情来,再行迁怒。
公子用心良苦,为他百般筹谋,令淳于越感动异常。
淳于越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请告知公子,在下一定不会辜负公子的一番苦心。”
侍者挺起胸膛,与有荣焉地点头。
是的,他们公子就是这么敬爱师长,是天底下最好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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