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五十六节 弹劾(3)
刘彻很显然低估了他的御史大夫,或者说,他已经没有了壮年时那份精力,会时刻关注自己臣子的心理变化。
皇帝做的太久了,他不可避免的会产生一些麻痹思想,因此也没怎么去关注自己的三公九卿目前的心理变化。
对于商丘成而言,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毫无疑问,是根本不能接受的。
事情既然做到了这一步,就必须出个结果。
否则,商丘成知道,卜式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当年,卜式当上御史大夫的原因也跟他差不多,都是完全出乎本人意料之外,被天子亲自点将,才得以出任御史大夫的。
但是卜式是个出了名的君子,在御史大夫任上,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没有任何的纰漏,但同样也没有任何的成绩。
于是,半年不到,卜式的御史大夫使命就结束了,他被天子一脚踢去太子宫当太子太傅。
那个时候的太子太傅,可不像如今,因为大家都知道新旧交替在即,所以备受尊崇和尊敬。
在那个时候,太子太傅,只不过是一个名声好听的清闲官职,论权力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城门校尉——最起码,城门校尉在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一言九鼎,说一不二,而太子太傅,却只是一个门面摆设。
因此,商丘成很清楚,假如自己就这么不了了之的话,那么,兴许不久的将来自己就要步前辈卜式的后尘,去某个清闲的部门任职,这辈子都休想有出头之日了!
“当年董偃贵姓,长安九卿,人人皆望而贵之,口称董君不名……”商丘成心中想着:“但东方朔一句话,就将其身上的宠幸打落干净,从此不复得宠……”
想着这个先例,商丘成就有了底气。
“天子终究是圣德天子,天子终究会考虑到社稷的……”商丘成眼中神色渐渐坚定起来。
在他想来,假如自己一意孤行,坚决要求惩罚那个张恒,天子可能会不高兴,但是,为了朝廷的颜面,也为了三公的尊严,更为了天子权威的神圣,天子最终会同意自己的意见。
原因很简单。
跟一个幸臣,一个不过是会写几篇稀奇古怪的诗文的小地主相比。
朝廷的体面,三公的尊严,显然更重一些。
在事实上,商丘成既然下定决心来见天子,他当然潜心研究过天子的性格和习惯,他知道,这位天子,虽然行事有时候让人看不懂,但纵观其执政五十余年的种种,很显然,天子在骨子里是一个顾全大局的天子。
当年东方朔弹劾董偃,就是事先知道了这一点,然后以此要挟天子……
是的,要挟……
“作为臣子,有时候,必须要挟天子……”商丘成又想起了公孙弘,作为汉室最后一个拥有真正宰相权威和权柄的丞相,公孙弘屹立不倒的诀窍除了善于迎合上意之外,最大的特点就是善于抓住机会用一件大事来要挟天子同意另外一件事情。
正因为公孙弘在丞相任上要挟过天子太多次,才让天子觉得,丞相的权柄太大了,于是才把石庆扶上去,做了一个傀儡木偶。
一念至此,商丘成就没有任何犹豫了,他躬身正色道:“陛下,臣以为,纵使是陛下许可,此事也是万万不可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左传》曰:唯名与器不可假人!此政之大节,臣蒙陛下不弃,授以御史大夫之责,断无坐视不理之举……”
商丘成把心一横,一咬牙,就匍匐在地,斩钉截铁的道:“臣请陛下即刻下诏,逮捕张恒!”
这是一个赌博。
商丘成很清楚,这是一个压上了自己政治前途的赌博。
他赌的就是:天子绝对不会将一个幸臣看的比朝廷的颜面,三公的尊严还要重要。
他这么做或许会吃罪于天子,得罪太子。
但终究,他将获得一个忠贞直谏的名声。
而有了这个名声,他就等于有了一个护身符,即便是天子心中不满,不高兴,对他也暂时无可奈何,顶多日后找个由头去了他的御史大夫职衔,将他远远的赶到南方诸侯国去。
就像张释之。
当年,张释之在太宗朝时为廷尉,有次直接在太子宫外堵住了晚归的先帝,最终闹得连太宗皇帝都不得不出面脱帽谢罪。
虽然因此吃罪于先帝,但先帝即位之后,对其也无可奈何,只能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以其年老,把他赶出长安,但张释之在史书上的地位,却由此建立了起来。
在商丘成看来,现在假如他不能扳倒那个张恒,那么毫无疑问,他就将威信扫地,而威信扫地就不能统御御史台,不能统御御史台,就没办法出成绩,出不了成绩,以天子的性格,在不久的将来,他的御史大夫就要当到头了。
与其那样,还不如留下一个好名声,便是出了长安,也能跟张释之一样,青史留名。
更何况,那只是最坏的情况!
但,商丘成却想错了。
当今天子不是太宗皇帝,他也没有张释之在太宗皇帝面前的地位。
更重要的是,他当上御史大夫的时间太短了,短到他甚至没有仔细了解自己的弹劾对象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张恒不是董偃。
董偃只是刘彻一个在无聊的时候给他取乐和说些俏皮话的类似小丑的角色。
这样的人,刘彻身边有很多,只不过当时董偃在这方面做的最好,但,董偃却不是不可或缺的。
而张恒就不同了。
一直以来,张恒在刘彻面前,靠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所谓的诗文或者标新立异的行径从而得到刘彻另眼相看。
那些东西不过是敲门砖而已。
张恒在刘彻眼中,根本就不什么幸臣,或者无聊之时调剂的人物。
无论是造纸,还是雕版,又或者火药,张恒做的都是一些其他人所不能的工作,这是无可替代的关键作用。
而张恒夸下的海口,像什么亩产翻倍,让刘彻怦然心动,期待不已。
在本质上来说,刘彻对于张恒的期望,只比霍光、金日磾、张安世低一点。
当年,太祖高皇帝刘邦卧病在床,弥留之际,吕后问高皇帝:“陛下百岁之后,萧相国既死,谁令代之?”
高皇帝就说曹参可以,然后吕后又问曹参之后谁能接替。
高皇帝当时就点了王陵、陈平、周勃的名。
其后的汉室丞相名单中,这些人一个都不少。
而刘彻也有他的曾祖父那样的想法。
在他的脑袋里,他飞升或者驾崩之后,霍光可以辅佐太子,治理国家,霍光之后是金日磾,至于张安世跟张恒,是他的陈平、周勃,将来要起到在霍光、金日磾不在的时候,安定社稷作用的关键人物。
这两个人,刘彻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去动。
更何况,商丘成这个御史大夫,不过是刘彻实在找不到合适人选,才任命的,只是权宜之计,在他心目中并没有多重要。
“商丘大夫这是在要挟朕吗?”刘彻冷笑着问道。
的确,作为天子,刘彻会维护三公九卿的权威,但这却并不意味着,刘彻会屈服商丘成的要挟。
倘若臣子一要挟,刘彻就会服软,那么他就不是刘彻了。
当年,公孙弘、张汤都曾经要挟过他,甚至就连主父偃,朱买臣也在某些事情上要挟过他。
但那些人的成功,都是建立在一个基础之上。
那就是刘彻自己认为有道理,但是拉不下面子去做或者说不情愿那么去做。
那些人与其说是要挟,倒不如是在给他这个天子一个台阶下,说白了,就是演双簧。
而商丘成如今,在刘彻眼中,却是如同一个东施效颦的家伙,分外的好笑和……厌恶。
“臣不敢!”商丘成却不知道刘彻心中的想法,他此时犟了起来,倔强的抬起头看着刘彻,道:“臣只是就事论事,出于一片赤子之心而已!”
“吾不用也!”刘彻忽然暴怒了起来,一挥袖子,就将御案上的文牍扫了下去。
竹简掉在大殿的木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音。
“吾不用也!”天子的这句话一出,整个大殿之上,就连不晓事的宫女都吓得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这句话,在五十多年前,曾经在先帝孝景的口中说出来过。
然后,平定了吴楚之乱,出身显赫,战功赫赫的前太尉,丞相,大将军绛侯周亚夫就绝食而死。
这个典故,宦官们知道,宫女们也清楚,商丘成更是明白。
此言一出,商丘成就吓得什么勇气和气魄都没有了。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
这不仅仅是史书上的文字,更是现实!
那些大草原上的皑皑白骨和南越、闽越、朝鲜、西南夷的君主人头,将这个事实摆在了商丘成眼前。
“臣死罪……”在天子威压之下,商丘成不得不服软,他终究不是张释之,没有那个勇气敢跟一个暴怒的天子正面顶撞,更不是周亚夫,他没有周亚夫誓死不从的傲气,他甚至比不上窦婴,他现在脑袋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跟窦婴一样,袖子一挥,称病躲到长安城外去撂挑子。
“好了,商丘大夫不必自责!”刘彻忽然心平气和了起来:“朕刚才也有些失仪……”
“这样吧,商丘大夫老成谋国,所说的事情呢,也有道理……”刘彻温和的道:“朕派人去训斥一下南陵那个小家伙,怎么样?”
“诺!”商丘成深深的低下自己的头颅,虽然他很想高傲的抬起头,就跟周亚夫当年一样,倔强的跟天子比比到底谁更犟。
但是,他终究没有那个胆色。
而侍立一旁的几个宦官,却都缩了缩脖子,他们看着商丘成的眼神变了,眼睛中再也没有了尊崇。
因为他们清楚,假如天子继续暴怒不已,甚至把商丘成拉出去打一顿板子,这事情也就这样完了,事后,商丘成还继续做他的御史大夫。
但天子却这样和颜悦色……
这不符合天子的性格。
于是,天子方才的行为,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天子已经对御史大夫失望了……为了不让人以为他将来的罢免是因为今日的事情,而坐的掩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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