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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天下之变


  被人摇晃醒来那一刻,入目是一片明黄。

  我迷茫地睁开眼睛,尚无意识地直直看着前方,却听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大胆,竟敢如此直视圣上。”

  圣上……我艰难找回神志,眼神聚焦后,才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身姿颀长的年轻男子。他约莫二十多岁年纪,明黄皇服加身,容颜俊朗,神色清明。虽眉目相仿,却绝不是我之前见到的那位,眼底有些乌青、神色倦倦的圣上。

  他头也未回,对身后一个面色忿然、公公模样的小仆挥挥手,“无妨。她被困五日了,此时怕是神识不清。

  五日?我好似一瞬被人点中清醒的穴道一般,蓦然睁大双眼。

  “刚用了汤药,你现下还好?”见我做梦一般的神色起了变化,那年轻男子,不,年轻君王俯身轻轻问道。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继而发觉自己已被换上干净衣衫,倚坐在一张卧榻上。

  “给她上茶。”他嘱咐着身后的婢女,自己一抬衣摆,缓缓坐在一旁。待我大口大口喝下清甜的茶水后,才不疾不徐地问道,“我有些问题,你现在能否回答?”

  我看向他的眼睛,一双似曾相识的长眸,一样的俊秀又暗藏威严,却更加年轻更有朝气。原在我困住的五日里,外面已是风云变幻、天下易主,那位曾与我有过敬酒之缘的圣上已然天殡。而眼前这位君主,以年龄判断,应该曾是沂国仅有两位皇子之一——长居皇陵的大皇子,也便是原先的太子。

  我缓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幸好自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才不致于因皇权易位而惊愕失态。

  新皇已经发问,我无法拒绝,于是垂下眼,机械地点点头。

  “你为何会在那冷宫的耳室之中?”

  “我……民女不知。”我摇了摇头,一开口,声音艰涩暗哑,接过婢女重新递来的茶盏再度一饮而尽后,才回道:“民女只记得和母亲一起,跟随一名公公进宫,但民女上了轿子没多久就睡了过去,醒来便在那黑漆漆被封死的屋里。”

  说到这儿,曾因虚脱而疲惫迟钝的神经突然绷紧,一个压抑不敢去想的担忧瞬间翻涌而出,我猛地直起身躯,焦灼地向前探头,“我娘怎么样了?”

  “她在将军府。”新皇淡淡道,略微向后仰了仰身,拉开了和我的距离,继续问道,“你入宫,是先皇的旨意么?”

  娘在将军府?那应该是无恙吧。带着一点自我安慰,略微放心的同时,我立刻明白,现在不是询问此事的时机。眼前之人,是九五之尊的圣上,是正在盘问我、绝非解答我疑惑的人。

  “是。”我肯定回答,想起自己身为“祥云”的事情,也不知眼前这位新皇是否知晓,斟酌权衡片刻,抬眼问道:“圣上可知先皇身边有一术士?”

  他眼眸一沉,微微颔首。

  “民女去年曾向先皇膝行敬酒,之后,因先皇贵体大有好转,术士便向先皇进言,称我有祥云之兆。故而,那日赵公公带着先皇口谕召我进宫祈福,还让我单独坐在术士布阵的轿子里,我没多久睡了过去,后面的事,就全不知晓了。”

  “去年敬酒之事我有所耳闻。”圣上略微沉吟,“赵公公……”

  “他自称是先皇身边的老人了。”我连忙回答,“圣上把他叫来,就知道我所言不假。”我说罢,隐约觉得有些不对。那日是赵公公护送我进宫,我却莫名奇妙被困在冷宫耳室,几日都未有人来,那……

  “先皇身边确有位服侍多年的老人。”圣上望着我,极其平静地说道,“他不姓赵,姓刘。”

  “什么?”这出乎意料的说法打断我的思绪,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茫然道:“可那晚来接我的人确实自称是赵公公啊。”

  我抬眼看去,新皇不语,眼底黑云如雾,让他平静的面色变得阴晴不定。

  我感受着气氛中不知名的压迫,明明问心无愧,却莫名有些心慌,喃喃开口:“难道……难道是我听错了?或是圣……先皇身边还有别的公公?而且还有那位术士,赵公公说他给带来的轿子布了术法,要是真的,那术士就能证明我没说谎。”

  “刘公公在先皇殡天之后就自尽了,术士也和先皇生前用惯的宫人一起殉葬。这些跟去伺候的百人中,并没有姓赵的公公。”他淡淡道,好似在说什么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殉葬?!冷汗几乎是一瞬间冲出我的脊骨,密密麻麻地布在背上。

  是了,这不是现代,人命得失不过是在君主的一念之间。君之尊贵,又怎会把其他人命放在眼里。皇宫里,普通人的死亡再正常不过了。

  一人殡天,百人殉葬……多少无辜的生命,不管有没有绽放过,都被强制掩埋在一培黄土之下,戛然而止。

  如果说,之前我在将军府被保护得太好,如果说,之前面圣的那一场戏让我看到了君主不过也是凡人。此时此刻,我几乎一刹那间便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皇室的权势威严及残忍冷酷,也真正领悟了这个时代与现代的不同,心中终于生出一丝真正的畏惧。

  与此同时,更让我不安的是,新皇的话虽语意不明,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没人能证明我的话。

  圣上殡天,赵公公身份不明,刘公公自尽,术士殉葬……好像所有相关的人都莫名消失了。

  我打了个冷颤,要是没有凿开那扇窗,我现在是不是也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那偏僻的冷宫耳室中?

  我小心抬眼望着眼前这位圣上,他的脸因侧光被半笼在暗色中,挺直的鼻粱两侧,一面明亮,一面阴沉,融合在一起,犹如飘忽不定的心绪,让人更加忐忑。

  就在无声的静谧中,一个想法鬼使神差地浮出来:先皇病故,最大的得利者不正是眼前这位不知何由、久困皇陵的原太子吗?

  此念一起,我控制不住在脑中飞速盘算:如果这一切的发生是人为的阴谋,谋划之人必定要从中获利。若是、若是眼前的男子,是那个潜在暗处、设计一切的人……先皇去世;相关人都消失;我莫名困在宫中,险逃一死后却不能自辨清白,好像就都能说通了。

  还有,刚才我还未开口,他怎么能肯定地说出我被困住五日了?就好像,他知道我何时出事一样。

  一根丝牵出另一根丝,疑虑像绵长的触角,飞快向四面八方延展,织就出一张惊惧的网。它不由分说地牢牢捉住我的心脏,然后猛地缩紧,一瞬间遏制了心跳。渐渐地,巨大的寒意后知后觉地从脚底升起来,顺着骨头、经脉,一路往上,所过之处无不僵硬发麻。冷汗好似崩裂的水银,从身体里迸发出来,顷刻濡湿了我的发丝和内里的小衫。

  年轻的君主忽的探过身来,自上而下俯视着我,瞳影沉沉。

  我如同两脚悬空坐在悬崖边上,虽竭力维持面上平静、控制身体不要发抖,却已是腿脚发软、遍体生寒。

  “你所说和陆青基本不差,应是真的。”我几乎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几分钟,他才淡淡开口道。

  什么?猝不及防听到熟悉的名字,我睁大了眼睛。

  新皇微微后仰,不紧不慢道:“你进宫那晚算到今日已经五天,将军府发现出事后,遍地寻你未果,这些日子你应该是一直被困在那耳室。”

  我半张着嘴呆愣了片刻,疑惑驱使下,才勉强鼓起勇气,道:“圣上,民女和陆青所言基本不差是什么意思,陆青……进宫了?”

  新皇偏开目光,优雅站起身来,仰着下巴居高临下道:“此事水落石出之前,你留在宫中。”

  又对身边公公命令:“她就住这寒秋殿,暂以郡主阶位待之。”说罢,转身要离开。

  我愣住,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回答便罢了,还要让我留在宫中?

  这不明不白的结果好比锋利的刀子置于头顶,让人悬着一颗心,不痛不快,不得放松,更受折磨。

  原本怔怔坐着,此时心中一慌,我忙起身跪地,脱口而出:“圣上留步,民女虽身无大恙,但家中却不知如何情况,可否容我先回府一趟?”

  圣上的脚步顿了顿,漠然的声音从上面落下:“既享郡主之遇,可不必自称民女,我看你也不习惯。”言罢,转身再次抬步,头也不回的出了殿门。

  我跪坐在地,面前突然啪嗒落下一滴水中,伸手一摸,竟是额上的汗珠。

  心里正游移不定时,远处忽的隐隐约约传来一句淡淡的话:“让陆青来见她。”

  陆青在这宫里?

  我眼睛一亮,犹如溺水之人发现了救命稻草,猛地站起来,向外跑去。恨只恨声音没有形状,那句听不分明的话此时早已无从验证,只有明黄之色在眼前稍纵即逝,宫中特有的赭红大门随那人离开又缓缓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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