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夫子心事
两个月过后,张簿实有日忽然去求季苍,一同参加晚上的湖灯节。
湖灯节是南屿的一种风俗。每逢此时,城中大梅湖边的柳树上遍挂精巧纸灯,水里亦有人放莲灯。若是家境富裕又有情调之人,还能登上自家或包下的游船,泛舟摇曳湖面,看天光湖色争相辉映,仿若置身于浩瀚星海,颇为独特。
季苍所思无事,便点头应诺。张簿实舒了一口气,谢道:“多亏了苍弟,不然,我一个人难免尴尬。”说罢,早早开始整理仪容,还特意沐浴,并一丝不苟地束发。
到了晚上,季苍和张簿实步行到大梅湖边。彼时,已有不少人驻足在长长的湖岸边,嬉闹交谈,一派生机勃勃。宽阔的湖面上,缓缓摇着五六艘游船,船上也是遍布华丽的灯饰,看上去好不气派。
张簿实好似提前找好了位置一般,当前走着,到了湖边最大那株三分枝的大柳树下才站定,只是不去赏树上的灯,只呆呆盯着近处的一艘大船。
那两层的游船除了每个转角垂檐都挂着精巧六面灯外,船身上还涂着两道宽阔的金纹,宽纹汇向船头,形成一个圈,围着中间一个大大的“许”字。原是南屿数一数二的富裕商贾许家的船。
那艘船好似要故意展示气派一般,也不朝中间去,只缓缓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游动。张簿实呆呆看着,眼睛也不眨,甚至忘了身边还有自己刚才邀请来的季苍。
不一会儿,船舱中间的垂帘动了一下,里面走出两个人来。看身形,是两个年轻女子。
船渐渐移动着靠近,不多时,已然能够看清两人相貌。身姿高挑纤细的那个身穿银白锦缎,面容秀美,肤色莹白如玉,任由身边梳着双髻的丫鬟搀着,微笑着向岸上看来。
张簿实原本愣愣看着,突然间,那丫鬟抬手向岸边这株树指过来,他呼吸突然加重,面露紧张之色。
“苍弟,那船上的姑娘似乎看向这边,我们不妨见礼,以免失了教数。”张簿实忽然说道。
季苍心中好笑,这理由着实牵强——眼下两人足下所立之树,是湖边最大一株,上面挂了最多纸灯,也最为夺目,船上人往这边看,自然是情理之中。况且,这树下不止他们二人,何须贸然行礼。
但他眼眸一转,又明白了稍许,张簿实近日的古怪模样,只怕和船上的两个妙龄女子脱不了干系,虽不知是哪一个,但他今夜找自己来看湖灯,多半是为了看那女子吧。
这样想着,余光瞥见张簿实已经端端正正拱手向那两位女子的方向一礼,过于拘谨之下,模样看上去竟然有些笨拙。季苍一扬唇角,压住面上的揶揄之色,也不拆穿他,随意跟着抬手一礼。
那船上小姐果真略微颔首回礼。不知身边的丫鬟说了什么,她含羞低头,拿出手中的绢帕捂住脸颊,只露出一双眼波流转的明眸,朝这边看了几眼,才不胜夜风一般,缓缓转身,进了船舱。
“她回礼了!”张簿实惊喜之下,连掩饰也无,低声呼道。
“确是。”季苍淡淡笑道:“张兄,这湖灯看完,我们可以回了吧?”
张簿实这才反应过来,傻傻一笑。
回书院后,张簿实有些不好意思地主动说起,自己有次在路边偶然见过轿子里的许家小姐,而且她的丫鬟也时常在他这里帮她买文品赏。
季苍对他人私事并不在意,也向来不拘泥门户家世之谈调,所以只笑笑,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他却不知,这看似平凡的一夜,却让他无心酿错,莫名牵扯到后面的事里,愧疚之下,只能离开南屿,远走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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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灯节过后十多天,张簿实没打招呼,就从书院消失。三天过去,又突然回来,面容憔悴,一句话也不说。
他回来没几天,城中豪富的许家竟然派人到书院来寻,张簿实闷头不吭,顺从地跟着去了。书院不少人看到他离开,私下里议论,不知他是否招惹了许家,被人找上门来了。许家家大势大,他一个小小的穷书生怎么可能应付得了。
孰料,两日之后,城中爆出了一个极其突然、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许家为独女许枳招了一个上门女婿。
那人,竟然是张簿实。
书院众人几乎讶然地合不上嘴。那几日,大家私下里讨论的都是这件事。不少人嘴里骂着,心中艳羡——许家小姐据说容颜娇美动人,撇开这个不谈,单就这一份厚重家产,平白落到了张簿实这个才貌平平的穷小子身上,也着实让人眼红。
季苍虽然有点讶然张簿实和许家小姐进展如此之快,但比起其他人,他先一步知晓张簿实的心思,也没有太过吃惊。当张簿实托人送信,约他在茶楼一聚时,季苍只当是为同窗旧友当面道贺,便自然而然地去了。
他一进茶楼包间,张簿实小心关上门,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连连磕头,让季苍原谅自己。季苍尚在不解中,他便痛哭流涕地叙述了这个离奇好运背后不为人知的始末。
原来,张簿实在卖文的时候,结识了许枳的丫鬟小玉。
因为许枳对季苍文章的偏好,小玉时常来买,便和张簿实搭上了话,称自家小姐极为欣赏他那个叫季苍的好友。张簿实那时还没见过许枳,除了敬佩这位小姐的眼光,心中更多是能尽快卖出文章,谋得生计的喜悦。
然而事有转折,一日,许枳因家事乘坐轿撵出城,中途经过张簿实的书摊。她令人停下车马,让小玉过来问问有没有季苍最新的文章。张簿实一边帮忙拿着,一边抬眼小心往轿子方向望去。
巧就巧在,恰在那时,轿厢侧帘被风吹起。
许枳正随意向这边看来,清丽的面颊转瞬被落下的轿帘遮掩。张簿实却惊鸿一瞥,怔愣当场,犹如被摄取了心魂一般,再难忘却佳人容貌。
那之后,他曾经一直苦于生计的心里就多了别的思量。
虽然心知自己与许枳家世天差地别,但因着她的丫鬟时常来买文,张簿实自顾自地觉得和她有一份关联,生出亲近之意来。
他饱受相思之苦后,悄悄想出了一个和许枳结识的办法——模拟季苍的字迹,假装自己的好友要表达知遇之恩,托小玉传信给许枳。
怀着忐忑之心等了几天,小玉竟然带来了许枳的回信。信上不吝赞赏之情,字迹娟秀,犹如其人。
本想着就此珍藏许枳的书信,但张簿实鬼使神差之下,又冒充季苍写了一封信,述说书院生活闲事。
就这么一份无趣的信,许枳居然也认真回了。
惊喜之下,头晕脑胀的张簿实完全忘记了许枳欣赏和回信的目标是季苍,而莫名有种错觉,是许家小姐在回应自己的爱慕之情。于是他更加勤于写信。
许枳并不知情,只因季苍文章中的坦然正气判定他是才智不凡、心思磊落之人。两人书信间你来我往,逐渐地生出了别样的情愫。
在张簿实一封信中无意表达了曾在街上偶见许枳一面,难以忘怀后,许枳也在纸上羞涩地告知,自己将于湖灯节泛舟湖面,请“季苍”到湖边最大的一颗柳树下,遥遥见一面。
张簿实本就相貌气质平平,加上许枳的丫鬟小玉认得他,所以一时间抓耳挠腮,既怕许枳失望,不忍回绝,又私心里想再见许枳一面,故而,干脆拖着真的季苍去了湖灯节,如愿见到心仪的女子,一解相思之苦。
许枳其实那日一眼就看到了季苍。他虽然一身简单布衣,乌发用木簪随意绾起,但眉目俊逸超脱,气质卓卓,立于众人间,好似鹤立鸡群,孑然独立。
后来,见丫鬟小玉果真指向那个方向,季苍也确向自己洒脱行礼之时,许枳一瞬心如鹿撞,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幸运。就连回了船舱内,她还止不住面上飞霞,口若含蜜,暗自嘲笑自己,竟然如此不矜持,对一个初见之人如此倾心。
然而,原本就是因文生情,不料季苍相貌也是这般出众,许枳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不动心则已,一动心已深,只觉此生非他不嫁。
这夜过后,许枳托小玉送来一枚珠钗,其意不言自明。
张簿实惊喜之后,却也回过神来,许枳看上的,从头到尾都是季苍,根本不是这个帮忙卖文的自己。
他痛苦失落之后,只得继续假冒季苍,提笔告知许枳:自己不过是书院一个穷学生,万万配不上许家千金,即便自己上门求娶,也只会被赶出门外。
张簿实写完此信,本来决意就此了断这桩错误。孰料,没过几日,小玉递来的回信里,许枳居然意志坚定,要和“季苍”私奔。她说只要先做出这个假象,父亲疼爱独女,断不会再阻挠他们的婚事。
张簿实拿着这封信,愣愣出神,心情极为矛盾。
他感动于许枳用情之深,又嫉妒那个什么都不知道,却虏获佳人芳心的季苍,只恨不得冲到许家告诉许枳,对你心生爱慕、念念不忘的不是那个季苍,而是他张簿实。
然而,他也知道,若是他这么做了,除了被打出许家的羞辱外,许枳也将再不会和自己联系了。
一边是似乎唾手可得的虚假“幸福”,一边是丑陋不堪的真相,张簿实心中第一次生出了怀恨上天的意图——为什么所有好的东西都是季苍的,为什么自己就这么平平无奇,连喜欢一个女子都不能当面告知。
辗转反侧了几夜后,一个荒唐的念头在张簿实心中升起——他要继续冒充季苍,和许枳私奔!
就这样,他回信定下了时间。几日后的一个晚上,许枳在丫鬟小玉的掩护下,悄悄到了约定的地方,见到的却不是季苍。
张簿实骗她说,自己受友人嘱托前来接她,季苍早在城外等候。许枳并没有经历过人心险恶,毫不怀疑地跟着张簿实离开。
也就是这么一走,她一脚跌入了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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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出行没多久,许家就发现许枳不见了,着人四处来寻。惊慌失措的张簿实,带着许枳躲进城郊林中的一处废屋。想着许家巨大财富下的权势,他心中惊恐万分,还要心力交瘁地应付许枳关于“季苍为何还没有出现”的追问,精神紧绷之下,终于无奈告知她,从始至终与她通信,以及目前和她私奔的就只有自己张簿实一人。
许枳如遭雷轰,她惊恐的看着张簿实,如同看着世间最恶心不堪的东西,转身就要往外跑。
张簿实一把拉住她,一来是担心林中有野兽伤了她,二来,怕她出去后,揭穿自己,那样自己将永无翻身之时。
许枳被他碰到,立刻奋力甩开他。她一颗憧憬幸福的芳心不但碎裂,还伴着如此丑陋的谎言,愤怒之下,忍不住用自己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言语辱骂张簿实。
张簿实本就有深深的自卑和痛苦,伤口骤然被心仪的姑娘撕裂,在许枳居高临下,面露恶心嘲讽之色的神情里,一时间失去了理智,将她紧紧抓住,然后……强辱了她。
等他反应过来时,许枳已经满脸干涸的泪痕,一动不动了。原本娇艳如花的许家小姐,好似被抽干了魂魄,只留下一具毫无知觉的身躯,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两天过后,张簿实不忍心看她这样等死,含泪将许枳背到了正在寻找许家小姐的下人面前,独自回了书院,只等着许家报官捉拿他。
然后,他没有料到,心高气傲的许枳并没有跟家人说出实情。而许家老爷从丫鬟小玉嘴里得知小姐与人私奔之事,虽瞧不上张簿实,但毕竟两人已经出逃,孤男寡女呆了两天,为防止风言风语辱没家门,只得做主承认了张簿实,将他收做上门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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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苍听了张簿实一番话,即便一贯从容淡漠,也不禁目瞪口呆。其后,再看眼前痛哭流涕的张簿实,心中生出一份厌恶来,难得地动了怒气,起身要走。
“苍弟,你不能走。许枳好不容易跟我说话了,她说只要见你一面,她就认了。”张簿实趴在地上,伸长胳膊死死拉住季苍衣角。
季苍却已先一步把门打开。
门外端端站着的,正是脸色惨白如雪的许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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