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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长公主


  桃子的刻印并不大,若不仔细看,一片红润中很难看到。见他果然没有错过我的一片苦心,我舒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这些日子的思虑辛劳没有枉费。

  我之前跟何妃闲聊时,听说她一个哥哥是做玉器生意的,有时会送来一些民间新式样的精巧小玉饰。所以,当我决定送司夜这个礼物后,立刻拿了些圣上赐予下来、从未用过的贵重首饰去听雨殿找何妃,请她哥哥帮忙打造一个刻有“特殊标记”的玉冠,为此,还特意画了图样给她。

  何妃知道我和司夜关系较好,便收下了我的东西,促成了这笔交易。

  .

  司夜又沉默着凝望了许久,终于,低声开口,“我很喜欢。”

  嗯?我听到了什么?有生之年,居然能听到司夜的认同?

  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司夜,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听错,忙不迭道:“你再说一遍?”

  他抬头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蹙起眉头,“你和老嬷嬷呆久了,耳朵也聋了吗?”

  看见他这熟悉的神情,我立刻放心下来,眼前这人确实是司夜,刚才也没听错,于是喜滋滋地回复道:“你喜欢就好。”

  他若有似无地瞥了我一下,将赤玉冠轻轻放下,又抬起胳膊,一把将头顶那只镶钻金冠取了下来。

  刹那间,柔滑似缎的墨发如月光倾泻般披落一身,两缕长长的鬓角在他颊边飘荡,更衬得美人眉目如画,气质似仙。

  我呆在那里,却见他伸出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赤玉冠,理直气壮地命道:“给我戴上。”

  啊?我从惊讶中回神过来,看了看赤玉冠,又看了看他,极其尴尬地一笑,“不是不愿意,我真的……不会梳头。”

  他刚把头往后微仰,就听到我这话,眸中闪过一丝不满。

  正此时,沐悦宛如一个救星般从天而降,出现在司夜身后,一边小心将茶盘放下,一边盈盈笑道:“郡主当然不会,让我来。”

  说罢,径直从袖兜里摸出一把檀木梳子,两只柔白的小手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把赤玉冠端正戴在了司夜头上,还特意留出了那两缕飘逸的鬓丝,顺着脸颊垂在衣衫上。

  且看眼前之人,乌发若墨云,赤冠似流火,眉目深邃俊逸,气质出尘脱俗,实在是美的惊心动魄。

  我忍不住咽下口水,连连颔首赞叹。

  司夜好似不耐一般撇开脸,冷言道:“陆青没告诉你,姑娘家不要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看么?”

  “叮嘱了,叮嘱了!我哪有直勾勾的,我可是上下打量、全方位看的。”我赶忙解释,生怕他日后在陆青面前说出来。

  他冷哼一声,似浑不在意般垂下眸,居然没再出言嘲讽。

  看来,我这礼物果真是送的颇得人心啊,连司夜这等难取悦的人也能如此满意。

  我一时觉得眼下的气氛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温情脉脉了。能在司夜这里创造这种和谐的气氛,只有我这样的机智才能做到吧!

  得意忘形之际,我干脆坐在栏上晃动着双腿,一边抻胳膊比划着唱戏的样子,一边愉快哼唱:“陌上人如玉啊,公子世无双……”

  “你今日留下来晚膳。”他突然开口打断我,语气平静,眼睛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曲调停在嘴边,我怔愣了一刻,下意识抬头看看天色。今天中午起得有点晚,闲聊几句后,现在居然天已将灰,确实到了吃饭的时间。

  .

  说起来,我虽常常来蹭茶点和午膳,因陆青的缘故,晚膳却总是回寒秋殿用的,所以一时间有些迟疑。

  “郡主,今日尚食府送了不少好东西过来,不妨一同尝尝吧。”沐悦柔声开口道,不同于司夜一直低着头,她倒是定定地看着我,毫不掩饰一脸的希冀。

  我眼眸转了转,也罢,陆青这些天总是忙到很晚,好几日都不回来用膳了。况且今天是司夜的生辰,一个人过,难免会无聊。于是,我点点头道:“好啊,不过寒秋殿那边……”

  “我立刻派人去通知。”沐悦欢喜出声,行了一礼,笑着离开。

  明明是发出邀请的人,司夜此时却好像没听到我们对话一般,依旧垂着头,浑似神游天外。

  短暂的寂静让我忽然感觉出,他今天好像有点说不出的不一样,除了刚才居然肯定我的礼物外,人也比平时更加沉默。

  少了惯常的冷言冷语,我竟然有点贱贱的不习惯……

  “不知尚食府的好东西合不合我的胃口。”为打破尴尬,我没话找话地冒了一句。

  “你什么时候回家?”司夜突然低低问了一句。

  “谁知道呢。”说到这个,我就不甚爽快,撇撇嘴道:“圣上还没发话。不过约莫应该快了,就等陆青哥手上的事忙完吧。”

  “很好。”他莫名说了一句,慢慢抬起头来,幽深的眸子先凝了我一眼,又远远掷向泛着灰白的天空,“外面很好。”

  我看着他。这个相貌出众却人生坎坷的少年,生于阙国王室,困住沂国宫内,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也许不过就是匆忙赶来避难的路上,所见的那些风景。

  可是,他却说很好。

  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般,就连吸入的空气也粘滞了,我一下子闷的难受。

  可今天是他的生辰,应该留下的是美好的回忆,而不是遗憾和伤感。我压下郁郁的心绪,努力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等我回去了,会给你写信,邀你去我家做客。”

  “好。”他望着远处,很快回答。

  “东湖阁的书太多了,我实在看不完。等我出去了,你要继续帮我找那个龙凤图腾的寺庙。”

  “好。”

  “你要坚持走路,不要去管无聊人的言语。”

  “……好。”

  “你要寄一副画像给我。我跟你说过吧,我二哥长的也很俊俏,我拿你的画像回去让家里的丫鬟们看看,你们两究竟谁更好看?”

  “……”

  “咦?没听清?我再说一遍。”

  “找死。”

  司夜终于扭过头来,脸上冷冰冰的,话也冷冰冷的。不过,眼角眉梢却是舒展着。

  “我以为你今日格外友善,只会说好。”我有些遗憾道。

  “我一向友善,只是不容傻人。”他淡淡回道。

  “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你是不是真的想死?”

  .

  等沐悦令人搬来特制的桌案,布置了满满一大圆桌菜肴时,我这才理解,她所说的“尚食府送来不少好东西”绝非是托词。

  见我目瞪口呆的模样,沐悦笑道:“郡主放心吃吧。”说罢,起手打开了一只手臂大小的玉瓶,瞬时飘出了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

  “这是圣上御赐的杏儿酒,郡主也来上一些?”沐悦布了两只半个拳头那么大的酒盏,一边斟酒,一边问道。

  我想了想自己的酒量和酒品,连忙摇摇头。在家便罢了,要是在外面喝酒丢人,陆青指不准要怎么痛心疾首了。

  司夜倒也没有多说,端起沐悦斟好的酒盏,仰脖一饮而尽。

  我在一旁瞪大了眼睛,这喝酒的架势,哪里像是一个出身华贵的少年,分别是山野豪迈的大叔嘛。而且御赐的酒,这样喝,不浪费吗?

  沐悦却浑然没有在意,连忙又给他斟满,表情极其自然。看样子,他平时喝酒就是这副架势。

  我放下心来,抄起银著毫不客气地大吃特吃起来。待他酒过三巡,我肚子里也进了不少东西,心中暗叹,难怪宫里这样压抑,还有不少人拼命想留在这里,就冲这份味觉享受的奢华,连不是吃货的我都难免有点心动。

  正感叹着,司夜忽然开口问:“你见过陆青的仪典?”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成人仪典,点点头道:“嗯,他和我二哥一起,都在家里。”

  “他们的……是什么样子?”司夜又一次举起斟满酒的杯盏,凝望着我,低声问道。

  他们的仪典?我瞳孔微扩,脑中立刻浮现出那日的情景来——两位如圭如璧的出众少年,在家人的见证下,庄穆佩戴玉冠、跪拜父母天地,斩断脑后代指胎发的青丝燃于香炉……最终在家中母亲的礼谢中庄重地完成仪式,自此成人,与父兄共同担当起一家的重任来。

  思绪飘回,我呼吸一滞。眼前的司夜,并没有父母长辈为他做这些事情,他的仪典上,有的只是那些冷冰冰一丝不苟地礼官罢了。

  要告诉他吗?这样的对比会不会太过残忍。我犹豫着,本想推说忘记,可他一双深邃的眼眸此时正紧紧盯着我,眸中盛满了对未知美好的期许,又让我无法开口拒绝。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也许在我看来,告诉他这些得不到的东西是一种残忍,但在他看来,可能是对幸福本能的渴望吧。

  思至此,我舔了舔嘴唇,缓缓启口,将我那天所见的美好情景尽可能详细地柔声道来。

  他依旧望着我,眼神却渐渐失了焦,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的光越来越亮,熠熠生辉,竟堪比天上的星子。

  沐悦看着我们,忽然伸手擦了擦眼角,一言不发,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只到我话音落下,他也没有说话。气氛静谧安宁,一时间只有杏儿酒的香气在空气里缭绕。

  许久,许久,司夜轻轻开口,声音虚无飘摇,“我小时候,还曾想象过今天会是怎样的情景。等我成人之时,她会不会很欣慰,家里终于有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了。”

  他抬手饮尽手里的酒,脸上带着少有的落寞,“可是,任我想了那么多次,也没有想到,她竟然都不愿等到这一天。”

  我身躯轻轻颤动了一下,他说的人,应该是曾和他相依为命的母亲,常宁公主吧。

  “我一直耿耿于怀。回忆之前那些事时,以为自己恨她,似乎也不是。”他唇畔轻轻一翘,拉起一丝苦笑,“我不能释怀的,是她为什么不肯等一等我,哪怕只是陪我到这一天。”

  他眼中带着无限伤意,长久望着远远的虚无,望着虚无里并没有陪伴他的那个人。我喉头滚动,像是饮下了一杯苦茶,喉口乃至心肺都万分酸涩。

  半晌,我嘴唇动了几下,吐出几个字,“常宁公主也一定想陪伴你的,只是因为病……”

  司夜缓缓偏过头,眸中墨雾翻腾,含着讽刺勾起一侧嘴角,一字一字清晰说道:“她是自尽的。”

  “嗡”的一声,仿佛气血上涌到脑中,我一瞬呆住,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不可能,她……宫里人都知道,常宁宫主是病逝的。”

  司夜静静看着我,黑濯玉般的眼眸深不见底。

  “你,你是不是喝多了?”稍微镇定下来,我犹豫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远处院子的入口,该不该叫沐悦进来扶他去休息?他今日太累了,心情不好,又喝了不少酒,竟然开始说胡话。

  “这点酒算什么。”他冷哼一声,低低道:“我是阙国人,四五岁就能饮一坛酒了,没那么容易醉。”

  “那你……晕吗?”我小心盯着他,还是有点怀疑——要不是醉了,怎么会妄议母亲的死因。

  他倏然站起身来,见我下意识地伸手来扶他,一瞬绷直了身体,无比清晰地嘲道:“你觉得我晕吗?”

  我尴尬地收回手,细细打量他,最终不得不承认:“你,好像是没醉。”

  尽管一足内曲,他依旧步履沉稳地走到栏杆边,转身席地坐下,然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身边的那块地板。

  这意思是……邀请我一起坐在冰凉的地上?

  我刚想摆摆手,但转瞬发现他眼底如蕴寒针,只得咽下那句话,没得选择地在旁与他并肩坐下。

  见我还算配合,他脸色缓和了一些,侧过脸,低声问道:“你还记得有一天,替我挡书,被砸到么?”

  我和他虽关系熟络了很多,却从未挨得如此近。他此刻偏过头来,一张略微消瘦却丝毫不减俊美的脸,放大了靠近,让我瞬间有点慌神,好一会儿,才呐呐答道:“不用谢。”

  他嗤笑一声,恢复了冷峻的样子,别开头道:“别自作多情,我只想问你,是不是还记得帮我捡的那本书。”

  书?我努力回想了一下,是有一本书。他当时伸长了手去拿,最后却掉落在一堆书里,由我亲自递给他的,书名叫……

  “什么物?”

  “克物百鉴。”他淡淡接口,“就是这本书,让我确定了她不是病逝,是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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