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87
3、1987
秦川感觉自己像做了个梦,梦里一个乐天少年,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欺负左邻右舍的小孩,小学后更是如此,不是脱女同学的裤子裙子,就是把她们欺负得弄哭,以至于每次路上家长们互相撞见都要严重申讨,直到上初中,才不会这么欺负女同学,但那时情窦初开,又是男孩子的另一种欺负。
有些记忆他觉得很熟悉,未曾谋面过的爷爷秦景文,年迈小脚疼爱他的奶奶秦氏,还有年轻的异样的二叔秦克诚和三叔秦克信,以及宝刀未老的答秦克明,最后是性格内敛的哥哥秦致尧,温婉的双胞胎妹妹秦婧,还有顽皮的弟弟秦致泰……
他的名字叫秦致庸。
这是秦川后来的视角,可是他感觉很怪异。
因为还有一个视角,他的名字叫秦川。那个未曾谋面的人秦景文不是他的爷爷,而是太爷爷。年迈小脚疼爱他的人秦氏是太奶奶。年轻的异样的人是二爷秦克诚和三爷秦克信,但他记事时已经老了。那个能撵着狗打断腿的老头秦克明,那时已经身材佝偻头发花白……
性格内敛的少年秦致尧,那时候已经而立之年,担起一个家。温婉的少女秦婧,那个时候成为附近有名的女强人,一个人挣下偌大家业。还有顽皮的小男孩秦致泰,他记得的画面是带他去镇上看秦腔……
只是,这个秦川的视角里,没有一个叫秦致庸的人。当然,秦致庸的视角里,也没有秦川。
他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名字,两个人的视角纠缠在一起,他分不清楚自己是秦川还是秦致庸。有些东西是相同的,这些视角里的人的形象可以重合在一起,区别只是年龄不一致,时间跨越三十一年。
最后,记忆中画面定格,是一个神情慌张的少年,手里捏着一把匕首插在自己小腹。然后,他便缓缓栽倒在地上,是谁动的手一目了然,而那个动手的少年落荒而逃,手里还拿着厚厚一叠钱,这是秦致庸最后的记忆。
到此时,他徒然明白了,前面一个记忆是1987年的秦致庸,而后面一个却是2018年的秦川。
那么,后来他不记得二叔的事,那是因为二叔秦致庸死了,不知道是不是死在1987年的这个夏天,反正就是死了。总之,1993年后便没有他,秦川也不曾在老爸小姑还有小叔口中听到他,其他人也没有,老妈周英更没有。
或许就是如此,秦致庸成了全家人难以提及的痛,每提起一次,心里的伤痕便深一分,因此从未提起,后来他也无从得知。
这是记忆告诉他的东西,此刻,这具身体告诉他,他快要死了。
他感觉到整个人快死了,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沙沙沙的轻微风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像是灵魂的声音。他像是在云端漂浮,从来没有这种轻盈的感觉,像是在飞,稍微一用力就可以飞出天际。但有一种力量撕扯着他,力量越来越大,拼命地撕扯他,把他往地上拉扯,从万米高空一直往下坠,仿佛降落伞破裂,以雷霆千钧之势往下坠。
在要坠落回地面的一刹那,他吓得闭上眼睛,徒然感觉到身下一片厚实,周身感到的是真实的空气,而不是虚无。同时,无数的记忆涌回脑海,意识和感知也恢复,一切都变得真实。
他现在还能思考,因此可以确定自己是活着的,只有死人才没有感知。
此刻,他身处医院的病房内,但清楚地察觉到这里是1987,而不是2018。同样,他此刻不再是秦川而是秦致庸,准确地说是秦川的二叔秦致庸。
于是,他缓缓睁开眼,便看到1987。
……
1987年6月,严打结束后的第五个月。
昨天晚上七点三十分,县公安局接到群众报案,在南滨河路南川中学附近,一位少年腹部中刀倒在血泊中,受害者还有呼吸和心跳。收到报警,公安局立刻派出刑警前往侦查,同时通知医院进行抢救。
经过两个小时的抢救,经过止血、缝合伤口和输血,受害者抢救过来,但并未苏醒。
而警方经过调查,确定受害者的身份,以及对报案群众和案发现场附近的居民录口供,确定这是一起抢劫导致的杀人未遂案件。一整夜调查,逐步摸清受害者的社会关系,正在进一步锁定犯罪嫌疑人,可并无突破性进展。
直到早上七点多,受害者醒过来,守在病房前的警察立刻通知局里。
秦川喝了一点稀粥,感觉身体舒服许多,在护士的搀扶下,背靠一个靠枕,面对穿着白色警服的警察,娓娓道来:“……额失血过多昏迷哩,醒过来已经是医院,事情就是这样。”他没有说普通话,说的是本地的雍城秦陇片方言。
面对这些警察,他有些微微的不适应。后世的警察一身深蓝色警服,警衔警徽分明,而这些,白色的警服像极了海军军服,就同他看过的《老男孩》MV里的一样。他很难想象,就是眼前这些人,执行上面发布的严打政策,不知道将多少人收押判刑,不知道多少人执行死刑。
“你有莫有记住抢劫犯的容貌,或者某些特征?”年逾四十的警察问道,锐利的目光直视着他。
秦川想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就因为那五十块钱,二叔的这位狐朋狗友便抢劫他。二叔秦致庸的记忆告诉他,这个年头一家一年能赚一两百块的,还是比较聪明和勤恳的人家。这个年头的五十块,放在后世,大概有两三万块钱,不是一个少数目。
他权衡着,说出真相指认嫌疑人,会有什么后果?抢劫杀人未致死,按照后世的量刑标准,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只是不知道1987年量刑有多重。
二叔秦致庸是个学渣,只有数学方面算账强一点,其他法律方面,秦川也没有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
想着,他便直接说:“额认滴他,他叫李小平,龙泉乡李家门人,今年十七岁。之前额连他一起收酒瓶赚过钱,他知道额今日结这个月的账,便谋划好计划和路线,预先伏击额。抢到钱财后,见额认出他,所以就杀人灭口。”
对不住了,你对我二叔不仁,便别怪我对你不义。
秦川可从没有以德报怨的想法,他根子里就不是个善男信女,若非四年大学高等教育,估摸着他以后说不得会进局子。实在是,他初中高中那会儿玩得太过,差一点,就走上混混流氓道路,可惜被彪悍的周英打断成匪之路,从此世间少了一个流氓,多了一个斯文禽兽。
年长的警察终于听到犯罪嫌疑人的名字,脸上一喜,当即挥手下令,手底下的小警察察言观色,立马纠结着一帮同僚前去抓人。
“你怎能够证明你说的是真的?”察觉眼前这个少年太过冷静,陈军胜有些狐疑,沉吟着又问。
秦川已经对自己的表现不太满意,准确地说,是他没能处理好自己和秦致庸的身份问题。当一个有着二十五岁心理年龄的灵魂,进入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身体,矛盾便自然而然产生。不管是气质还是气势,还有谈吐礼仪和言行举止,他都和真正的秦致庸,一个十六岁少不更事的少年相差甚远。
对面这位警察,也察觉到这一点。
“滨河路兴隆废品收购的张全友,他知道额手里有五十多块钱,这是月底的账款。至于额连李小平,有莫矛盾纠葛,额说莫,你们抓到李小平,他也会说莫。”
口供便告一段落,陈警官得到关键性的东西,告辞后直接离开。
这个时候,公安局的车应该已经到李家门,李小平现在应该惶惶不可终日,秦川觉得自己应该算是替二叔报了仇,不知道能不能追回财物,再获得一点赔偿。
其实他有些不满,李小平是抢劫和杀人致死,二叔确定是死了,可现在却没人可以证明,他也无法证明。
李小平,终究无法判处无期或死刑,他有些遗憾,还有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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