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一)
“喔啰啰……喔啰啰……”
一气流通的运粮河在江南的水色秋息中一径逶迤向东流去。
未经雕琢的河道时而宽时而窄,时而交汇于湖沼,澎湃起连天的芦荡或荷塘。
水是轻柔绵长的,一如江南人的婉约和温顺,水位却不低。
白亮亮的从水雾弥漫的天尽头浸漫过来,重载的航船舟来楫往,走在水中,亦走在地平线上,高高的船帆须得仰头去看,船帮人家的水上生计,亦历历在目。
遐思悠远的唤风号子荡开清泠泠的涟漪,水势盈盈欲泼,所谓的河床被挤成柔弱的两条,仿若一个不留神,就会漫过一夜雪满头的瑟瑟芦苇,溢入两岸染过色的棉田桑林中去。
竟然壁陡的河岸就这模样默默蓄力,伺机而动。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但有河水拍岸,就要迎头赶上去,卷起雪千堆,以这样的方式重见天日。
在这样大到一座山小到一块石头,都是玲珑清秀模样的平原上,这样突兀的面貌,亦来源于水土的造化。
江南水色造化的黏土,日头底下一晒,硬邦邦的像石头,搁水里一泡,又显出一种执拗的韧劲来。
以至于嶙峋的河岸瞧着虽然粗犷浮滑又固阴沍寒的不合群,却能在河水的冲刷下经年不塌。
亦如江南人水色造化的柔韧。
“喔啰啰……喔啰啰……”
余韵不散的唤风号子在娉娉婷婷的运粮河上空袅袅婷婷,腾云驾雾。如落霞,似孤鹜,果真借来了藏在雾霭深处的陈年西风。
氤氲着湿润水汽的鲤鱼风,裹挟着刻在运河人家血脉中的水腥气,叫人忍不住想要掬一捧来尝。
回黄转绿的桑林这头,石塘村枕山栖水,错落有致的房舍散落在空濛的山色间。
高高低低的灰瓦,错错落落的石墙,柳门,竹巷,野草,青苔,还有身后不算丰茂的石塘山,飘飘渺渺的云,同那散不开的雾。
如同一幅晕染开来的水墨画卷,用工笔的手法勾勒出流畅的线条,又用写意的涂抹描绘出浅妆本色。
“嗨咋嗨咋……嗨咋嗨咋……”
山风满谷,云始淡,雾始轻,淈泥扬波,激越高昂的上滩号子破水而出,直欲破空而去。
撑篙,摇橹,抬索,扬帆,温存的运粮河就这么喧闹了起来,有风涛之险,却无人惊畏。
“喔啰啰……喔啰啰……”
半山腰间挂着青涩果实的老柿树下,发梳髽鬏的灵璧一时心血来潮,回忆着长辈们往常唤风的模样,扬着小下巴,也将带着肉窝窝的小胖手扩在嘴边,拢成喇叭状,张大了嘴巴,使出吃奶的力气,朝运粮河的方向小声借风。
又不觉地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地朝天拜了拜,灵璧心满意足地睁开杏仁眼,目光就被头顶一个懒腰欣欣然挑出崖壁的苍劲老枝吸引了过去,歪着脑袋,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未干墨点般漾着水意的双眸里,是几欲溢出的倾慕。
无风时自动,有风时岿然不动。
这样的气派!
不过很快,小姑娘嘟了嘟略有些发干的嘴唇,耷拉着眼角垂下脑袋,打量着身上这一色半旧的家织布粗裙,浅墨色的眉头翻过一座山,复又撩起粉嫩的眼皮,视线跟着掠过老柿树斑驳的肌理……又耷拉了下来。
小手也跟着垂在了身侧,舔了舔唇瓣,低下头去,讲究地先将铜板厚的裙摆层层叠叠地捋顺了,攥在手心里,方才转过身来,抬起脚尖,试探着往嗖嗖鼓噪的风口挪了一小步。
不过寸步而已,不及站定,额前的齐平刘海已然“嗖”的一声窜上了筋斗云,上天入地。
灵璧不觉地阖了阖有些刺痛的眼睛,舒缓下来,方才缓缓跟上两步,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长江大河般的山风在天地间奔流,充塞着穹窿。
嘴歪眼斜,灵璧圆团团的喜庆小脸瞬间跑偏,就连鼻孔都不一般高低,难怪会觉得一口气上不来。
脚下亦是不觉地趔趄,小小的身子东倒西歪的,像极了运粮河畔仪仗般沿岸而伏的芦苇。
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在作劲儿,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才算勉强扎住了脚跟,摇摇摆摆地卸去力道,稳住身形。
又忙不迭地安抚手里猎猎作响,似乎随时就要随风起舞的粗裙:“乖啊,安静!”
就这么不觉地僵持着,互不相让,也不知道过去了许久,随着运粮河上“喔啰啰……”的唤风号子渐次低沉下去,就跟换了个风似的,骤然敛住火爆脾气,温顺地叫人心有余悸。
也不晓得是风伯伯风婆婆,还是风姐姐风妹妹,又是讨好似的轻拍灵璧的后背,又是揪着耳朵替她训斥神飞气扬的刘海,还颠颠儿地去牵好悬没能拽住的裙摆……
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力量瞬间消失,灵璧如释重负。
顾不上先叫面团儿似的被揉啊搓的变了形的小脸儿各归各位,就这么一撒手,就跟渔翁撒网似的,将攥出一手热汗的裙摆撒了出去。
还真就这么蓬了起来。
“衣袂翩翩,宛然若跹,就跟仙女一样!”
称心如愿,没出息地醉在脉脉西风中的小仙女浑身毛孔都被打开了,无一处不畅快。
天地顿开,极尽谄媚地蹭着灵璧的山风复又嘚瑟了起来,“嗖嗖嗖”地蹿上蹿下,灵璧都能听见它们恣意的笑声。
从心头淌过,从无痕,到有迹。
呼吸悠长的灵璧扇了扇纤长的睫毛,缓缓睁开如运粮河水般碧清的眸子,欣然道:“倒是颇有两分东坡先生‘我欲乘风归去’的气派!”
而且东坡先生可是欢饮达旦大醉之后才作得此篇兼怀兄弟,她却滴酒未沾……不免沾沾自喜。
若风再大些就好啦!
说不得就真能振翼翱翔,飘到南,飘到北,飘到东,再飘到西,最后能飘到运粮河的尽头望一望……灵璧张开手臂,天马行空。
只不过,细长的远山眉缓缓翻过两座山,手臂就跟着落了下来,她心里头明白,她还没放下那一句“共剪西窗烛”……
兴许还是得先落地啊!
鼓了鼓肉嘟嘟的腮帮子,“噗”的一声,灵璧吹散挣扎着不情不愿覆回额前的刘海,放它们去飞,耳畔倏然响起了喟然长叹的“嗟乎”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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