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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只晚清鼓凳


  龙家在这小城里,也算是风云人物,几十年来,小城里几乎没人不知道龙家,具体来说,龙家的发家始于上三代,龙承辉的爷爷当年只是一个富商家的普通佃户,偶然机会跟着东家跑了几次生意,毅然跳槽,弃农经商,竟数年有成,在那个年代就成了这城里有数的殷实人家,虽然龙家的发家史在某个特殊年代里受过毁灭性的打击,他爷爷为此还戴过资本家帽子,挨过批斗,但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袭来,几乎已经一无所有的龙家又奇迹般的咸鱼翻了身,当年的那个老弄潮儿现在已经过世,不过他的儿子——龙承辉的父亲现在青出于蓝,手里不但拥有两家独资公司,而且在十多个大公司里捏着大把的股份,唯一的遗憾是龙承辉并没有遗传到这个家族的一丁点儿商业细胞,打小龙承辉喜欢的是历史,是那些古代流传下来的玩意儿——古董,他在大学读的就是历史系,以极优异的成绩毕业后并没去找甚么工作,只是一两月的出门旅游,参观各地名胜古迹、人文景观,而且乐此不疲,两年下来他几乎游历了祖国的大半河山,他是龙家的独子,父母从小溺爱,他大可随心所欲地去满足他的任性,当然,这只限于金钱方面。

  龙承辉和张静珊是在一次旅游中认识的,张静珊也是一个极其喜欢历史的人,在大学里也是学的历史系,两个人兴趣爱好相同,而且住在一个城市,那次旅游回来自然而然地经常约在一起,又自然而然地情愫日生,一年以后两人就结了婚。龙承辉的父亲非常希望他以后能够继承父业,在他父亲看来,儿子喜欢的这些古代的东西远没有一场交易所产生的利润统计数据来得实在,不过他并不十分担心,就象期待中的父母总是幻想着儿子在结婚后,“心思终会归到正途上来”,哪知儿子找了个媳妇竟是和他一样的沉迷于那些古代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上,这让他父亲不由得苦笑叹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但考虑到这份偌大的家业终归是要属于龙承辉的,他父亲思来想去,又注意到这小两口整天在电脑上查什么文物资料,灵机一动,干脆弄了一个电脑商店让两口子去折腾,亏赚倒是无所谓,只是让他们积累一点生意场上的经验,结交一些人脉,为儿子以后为自己接班打点基础,可两口子经营半年不到,商场上的那些往来就令龙承辉烦恶不已,人只要没兴趣做一件事,那肯定做不好,结果是生意一路下滑,两口子后来请了个经理管理商店,自己反是隔三岔五的才去商店看一次,好在那经理十分理事,自从他来到商店,生意比他们自己管理的时候倒是好得很多了。

  龙承辉自信满满,豪情万丈,准备一个月内将这个新居改造完成,可两天之后他就深深地体会到了一句老话:“现实和理想确实存在着极大的差距”,两天之内,他找到了城里知名的好几家装修公司,看到这个院子,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摇头,这院子确实太大了,按照龙承辉的要求,一个月要完成那个理想的规划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最少四个月!”一个装修经理斩钉截铁地道,这个回答让龙承辉极不满意,对他来说,只要有钱,没有甚么事是做不了的,甚至可以买到时间。

  第三天上午,两口子又来到这个新家,装修工期的预算滞后让龙承辉颇有些灰心丧气,对于某些事,他有些一根筋,说要一个月装修好,就非得一个月装修好,张静珊倒是无所谓,一个月和四个月只是个时间问题,并不影响她的心情,鉴于龙承辉的急迫,她建议先将院子里的凌乱情形打理一下,这样也算是开始装修了。

  院子那两扇铁门的锁早已经坏掉,龙承辉只好找了一条锁自行车的铁链暂时将两扇门锁在一块,经常开闭的那一扇铁门已经倾斜,门下原来曾经安有着轮子,可现在早已不知道到哪去了,天长日久,那铁门的角就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半圆弧线,每次推这门都得使劲向上提着,否则就得忍受那令人牙酸耳刺的摩擦声,龙承辉掏出钥匙打开铁链,他转头对着张静珊笑道:“这门也得换掉,如果每次开门都这样麻烦,那……”他的话声突然停住了,从铁门稀疏的铁条间看过去,清晨的阳光照在小楼上,后面的院墙上形成了一片阴影,可是龙承辉看见那阴影里竟然端坐着一个红衣女人,四下里阳光耀眼,可是在这清萧衰败的院落里突然看见一个女人坐在空空的院墙前,这情形透出无比的诡异,龙承辉的手一抖,铁链掉在地上,张静珊诧异看他,问道:“怎么了,承辉?”龙承辉不答,他脸上肌肉扭曲,张静珊拉住他的手,龙承辉的手潮湿冰凉,他突然高声叫道:“是谁?”没有听到回答,阴影中的那女人脸色煞白,似乎带着一种朦胧的微笑,在晨风中她的身子在随风微微摇动,龙承辉的心怦怦直跳,他紧紧握住张静珊的手,张静珊皱了皱眉,但并未挣脱,她就这样任他握着,龙承辉又叫道:“谁在院子里?”声音颤抖。

  张静珊轻声道:“承辉……”龙承辉转头看着她,张静珊看见他的眼里带着极深的恐惧,她不自禁感到有些害怕,龙承辉指着院墙,颤声道:“那里有一个……一个女人。”张静珊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不由得笑道:“甚么女人,你看花眼啦,那是一盆花!”龙承辉定了定神,他凝目看去,果然,那是一盆花,一朵白色的盛开在顶端,几朵红色的散在侧下面,花枝在风中摇曳,恍然看去,确实象是一个白脸红衣女人坐在那里,龙承辉舒了一口气,笑道:“原来真是一盆花……”对于自己的胆小,他感到有些赧然,他使劲推开铁门,“咱们过去瞧瞧。”

  两人走到后墙边,这是一盆月季,开得很繁茂,龙承辉怔怔地看着这盆花,“我来了几次了,没看到这里有花。”他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在问张静珊,张静珊疑惑摇头,她对于这盆花也是毫无印象,她笑道:“也许这花今天才开,我们才会注意到它。”龙承辉“哦”了一声,他盯着这盆盛开的花,仍是有些心神不定。

  张静珊突然轻轻“咦”了一声,她俯身看着那盆花,“承辉,你看这放花的花架……”那花是放在一个圆木镂空的花架上的,花架虽然看去污秽不堪,但隐约能看到花架上刻有细细的花纹图案,龙承辉俯身细看,这花架透出的图案竟然极为精致,他把花盆挪到一边,原来这并不是甚么花架,只是一只十分常见的鼓凳,凳子虽然遍身泥污,但污泥中露出的木面却很是光洁,他用手擦了擦凳面,污秽随手而去,凳面发出柔和的光辉,这下子龙承辉来了兴致,他两只手抱住想拿起凳子,凳子一动不动,原来它已经深陷在泥里,龙承辉左右摇晃了几下,这才把凳子从泥中拔了出来,提在手里,感觉份量很重,龙承辉抱起凳子,道:“咱们回屋仔细看看。”他的语气兴奋,刚才的恐惧已被他抛在了脑后。

  张静珊打开楼门,龙承辉一直把这只凳子抱进卫生间,他拧开水龙头,用水冲去凳上附着的泥土,然后用再帕子抹去水珠,他把凳子拎到客厅,放在茶几上,两人仔细打量,这确实是一只鼓凳,这东西很常见,属于房间里的家俱标准配置的一类,一般是石刻的,不过民间流传下来的木制的也不少,凳面并未上色,只是在木面上细致地涂了桐油,木纹似水,一眼看去竟象在微微荡漾,鼓凳通体刻着花纹图案,龙承辉越看越是吃惊,这只鼓凳没有半点拼合和榫接的痕迹,它竟是用一整段木头镂空而成的,凳子正面挖出一个不规则的凹洞,洞里一个女子正面而坐,正将一朵花插入发中,旁边一个少女侧向举镜,这并不是刻在木面上的,竟是在木上镂空雕刻而成的雕塑,刻痕细如发丝,极其精细,两个女子栩栩如生,举镜少女口唇微张,似是在对簪花女子轻声说些什么,簪花女子微微侧头,一手抚发,一手持花,笑容妩媚,竟有几分象是张静珊,这简直就象一张立体照片,龙承辉看得如痴如醉,他叹道:“这是一个艺术品,一个完美的艺术品!”

  凳体四周另还刻着四幅图案,是古代常用的以“梅兰竹菊”为题材的“四君子”图,五个椭圆形镂空的大孔隔开了这四幅画和那组雕塑,画与那幅簪花人物雕塑不同,这四幅画都很简单,与那簪花雕塑的细腻精微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每幅图都只寥寥几笔,但梅的傲岸、兰的清幽、竹的高洁、菊的冷艳却跃然而出,令人越看越是神似,画的空白处各用行草题了一句古诗,题梅的是“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题兰的是“菡萏千灯遍,芳菲一雨均”,题竹的是“声破寒窗梦,根穿绿藓纹”,题菊的是“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字迹挥霍潇洒,笔意与画相同,看来是绘画作诗均出于一人之手,张静珊默然不语,她也被这只精美的凳子深深地震憾了,隔了好一会,她叹道:“在凳上作画题诗的人一定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匠人,他对于雕刻、绘画,以至于书法,都有很深的造诣,是一个高明的画家和书法家,还是一个雕塑家。”

  龙承辉点头,他有同样的观感,绕凳细观,所有刻画都没有题名,也没有年代时间,龙承辉俯下身子,细看凳内,凳内也被打磨得细润光滑,这凳子做得极其细致,并不象一般的家俱那样不当眼处总是粗制简作,他确定自己说得不错,这不止是一件家俱,而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品,透过阳光,他突然看到凳内的一壁似乎刻有字迹,他将凳子侧放在沙发上,张静珊凑过头去,凳内面确实刻着两行字,“宣统元年嘉月吉辰喜贺爱女于归之礼”,笔迹与凳外壁题诗相同,字就刻在那个簪花女子雕塑的背面,张静珊沉吟道:“宣统元年……,宣统元年是一九零九年,这凳子是一百年前制作的。”隔了一会,她又道:“原来这凳子是给女儿出嫁的礼物,是陪嫁。”龙承辉仔细打量凳子内壁,并没有再找到任何字迹,凳内和凳外也细致地涂上了桐油,这凳子确实精致无比,凳底和凳面几乎一模一样,如果不是那几幅画,简直分不清楚哪一面是凳底,哪一面是凳面,龙承辉叹道:“一只陪嫁的凳子就做得这样精美,真不知这家人当年有多么豪富!”他把凳子抱在怀里,道:“静珊,咱们无意之间得到了一件宝物!”他的语气显得喜不自胜,张静珊点了点头,这只鼓凳制作之精美确实令人赞叹,且不说上面的书画意趣极高,单是用来制作凳子的木料也是极为少有,凳面凳底显出的树年轮极圆,简直就象是用圆规画出来的,这是用一棵很大的树的中段做成的,她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手工艺品,说这只凳子是件宝物也无可厚非。

  两个人欣赏着这只漂亮的木凳,不知不觉竟已过午,张静珊看了看窗外,她舒了一口气,道:“咱们该回去了!”此番前来,本打算将院中积叶打扫一下,可发现了这只凳子,两人早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龙承辉抱着凳子,他在房里转来转去想找个藏凳子的地方,张静珊笑道:“就放在墙角吧,这是空房子,又锁上了门,没人会来偷的,再说,它在院子里不知放了多久,不也没被人偷走么?”龙承辉哑然失笑,不过他还是将那凳子小心放在沙发边上,又找了只纸箱罩好,然后仔细锁上房门和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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