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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香火


  “少爷,老爷叫您去一趟。”

  邹建晨转过头,竹香垂手站在阶下,“好,告诉老爷,我就来。”邹建晨说,他的心情很烦燥,并不想去见父亲,为了淑惠的病,这两天他和邹禄赶着驴车下山一口气找来好几个城里有名的郎中,可对于淑惠的病,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帮子家伙各执已见,争吵不已,最后发展到用诊断术语互相攻击谩骂,这场面让邹建晨更加心烦,郎中们唯一达成的共识就是“少奶奶”是受了惊吓,想到淑惠那次莫明其妙的摔倒,以及这之后淑惠的异常表现,她确实是受到了甚么惊吓,可这屋里会有什么会让她受到惊吓呢?她是看到了甚么或是听到了甚么让她害怕的东西么?

  邹建晨坐在门槛上,他看着熬药的小炉发呆,炉上的一只药罐咕嘟沸着,罐口盖着一张黄色的厚纸,已经被汽蒸得湿润透亮,一只筷子斜插在罐里撑着那张纸,纸的间隙冒着热气,一股浓郁的药香弥漫在院子里。

  竹香却并未离去,她站在阶下看着他,邹建晨又转头看了她一眼,道:“老爷找我什么事?”竹香道:“回少爷的话,可能是问少奶奶的病情吧。”邹建晨道:“老爷问起少奶奶的病情,你怎么说的?”竹香道:“我只是说,少奶奶不肯吃药。”邹建晨出了一会神,他道:“你去吧,我一会就去见老爷。”竹香仍是垂手不动,她低声道:“老爷叫少爷马上就去,老爷在正堂等着你。”邹建晨叹了口气,他把药罐从小炉上端下来,几滴药汁溢了出来,“哧……”在炉火里腾起一阵雾霾,院中药香更浓,邹建晨将药罐放在一只小凳上,直起身来,他捶了捶腰,慢慢跟着竹香走了。

  邹家的宅子很大,出了两进院子,绕过一个大石照壁,迎面是一栋气派的大屋,这就是邹家的大堂,几级石阶之上,一排雕刻得很精细的木门敞开着,门上的木格半窗并不象寻常人家那样糊着纸,而是镶着玻璃,门楣上挂着一块匾,上面用行草写着“福泽绵长”四个大大的金字,下面小字写着“江左巡抚某某某”,阳光斜斜照在那四个字,越发显得金碧辉煌,这一切都彰显着邹家的气派。竹香走到门前,她停住了脚,道:“回老爷太太,少爷来了。”邹建晨迈步进屋,大堂正面放着一张大大的花梨木八仙桌,桌边各有一张太师椅,两个人分坐在椅上,左边椅上的人身穿长袍,头戴瓜皮帽,脸上戴着一副石头老花眼镜,一根细细的花白辫子拖在脑后,这就是邹建晨的父亲,坐在桌子右侧的却是一个女人,身穿短袄,看模样并不十分老,但两鬓也已显出斑白,她是邹建晨的母亲,邹建晨叫道:“爹、娘。”

  邹父抬眼望天,他并不看邹建晨,只哼了一声,邹母却微笑着点了点头,头上的一支珠簪晃动,“你来了,见过你二姐。”坐在大堂侧面窗边的一个年轻美貌女子站了起来,邹建晨道:“二姐。”那女子笑着叫道:“建晨。”

  邹家并不是本地人,上代世代仕宦,祖上一直做着官,邹建晨的祖父早年间曾在这城里做过知县,老了却未还乡,就这个小城经营起了茶叶行,凭着多年积累的财产和为官打下的人脉根基,没两年就发了家,到了邹建晨的父亲这一代,家业更是大发了起来,置办了大量房屋田产,各路亲朋见邹家发了财,很多都趋炎附势地投奔了来,一来二去,邹家在当地竟成了望族,邹父虽然继承父业经了商,却是不忘宦途,没事总是念叨着祖上当官时的荣光,自己虽是白身,却只盼邹建晨考个功名,为此还把邹建晨送到省城学堂去念书,谁知邹建晨却学了一脑袋的新思想新观念回来,不但穿皮鞋洋装,还剪了辫子,把邹父一门心思让他读书当官的理想扔在脑后,只气得邹父七窍生烟,骂邹家祖宗不积德,以至于出了这么一个孽障,邹母却是对邹建晨极是溺爱,邹建晨这一代姐弟三人,他是独子,大姐早夭,所以二姐又算是大姐。

  “你坐吧,”邹母瞪了邹父一眼,温言对邹建晨道:“淑惠的病怎么样了?”邹建晨坐在二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道:“还好,多谢娘挂念着。”邹母接着道:“听竹香说,淑惠不肯吃药?”邹建晨还未答话,邹父又重重地哼了一声,对于这个和孽子思想观念一致的儿媳妇,他一直也是看不顺眼的。

  邹母对站在门边的竹香道:“你先回去,看看少奶奶好些了没。”竹香应了一声,转身去了。邹母看着邹建晨,叹道:“淑惠这孩子,怎么会好好地就摔倒在地上了,郎中先生说她是什么病?”邹建晨道:“请了几个郎中,说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一时气血亏弱,目前她正吃着安神归脾汤。”邹母接着道:“淑惠吃了药有没有好转?”邹建晨道:“吃了几天药,已经好多了。”邹母不再言语,她和二姐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个女人象是在用眼光交谈着什么,邹父却一直看都不看邹建晨,看他态度,好象对于邹建晨极为不满。

  大堂上一时沉默,隔了一会,邹母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踌躇道:“建晨啊,你和淑惠成亲也快两年了,淑惠一直也没见喜,现在……现在淑惠又生了病,你看……”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邹建晨有些诧异:“娘,您想说什么?”邹母犹豫了一会,接着道:“你是邹家长房唯一的男丁,邹家全靠你来继承香火,淑惠总不见喜,你爹和我都非常着急,”她打量邹建晨的神色,“你爹和我商量了,你看,是不是讨一房妾?我看你姨妈家的表妹挺不错的,长相虽然没淑惠好,不过这几年也出落得花朵儿一般,她也不象淑惠那样念过书,但从小和你一块儿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如今虽然别了几年,不过当日你成亲她也来了的。”

  邹建晨大吃了一惊,想不到父母叫他来,竟是为了商量这事儿,他站了起来,他道:“娘,淑惠的病又不是好不了的病,再说我也没考虑过这事。”邹母道:“建晨哪,表妹哪点不好?何况就算你答应了,人家还愿不愿意作妾都还难说呢?我跟你姨妈说过了,你姨妈也还没答应呢。”

  “娘,现在都提倡一夫一妻了。”邹建晨说着瞟了一眼父亲,依父亲的观念,这种所谓一夫一妻的话他肯定是极不入耳的。

  “放屁!”邹父果然发作了,这一声怒喝的同时他使劲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一只茶盏晃了几晃,茶水泼了出来,邹父毫不理会,他指着邹建晨道:“你在省城念了两年书,到底学了些什么回来?你以为你见过大世面了,连祖宗都可以不要了?”

  邹建晨垂头站立,邹父站起身来,绕着邹建晨转来转去,恶狠狠地盯着他,嘴里呼呼喘气:“你看你穿的什么?”邹父扯了扯邹建晨的衣领,他是一个老式的,传统的人,对邹建晨穿西装的事一直耿耿于怀。“你不愿意!你不愿意?你想一想,邹家长房就你一个男丁,你想叫邹家绝后?你想叫我死了没脸去见列祖列宗?你想叫我进不了邹家祠堂!”邹父越说越怒,他厉声道:“你倒是说话啊!”邹建晨抬起头,相较邹父的愤怒,他十分平静,他坦然道:“爹,成亲当天我就和淑惠说好了,我一生只愿有她一个!”

  “你!……”在邹父的脑筋里,这种事是不可思议的,他在邹建晨面前停住了脚步,举起了手。

  “爹,您消消气,这事咱们慢慢劝建晨。”二姐见情形不对,急忙站起扶住父亲,又急急地给邹建晨递了一个眼色,“再说姨妈那边还没有回话呢。”

  “古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愿意做个不肖之子,那也由你,”邹父怒气不消,他越说越是大声,“好,我不管你讨不讨妾,只要邹家长房断了根,那你就不是邹家的人!以后你也别进邹家的门!”邹父说完拂袖而去。

  三个人看着邹父转进内堂,两个女人又对看了一眼,邹建晨则偷偷舒了一口气,邹母埋怨道:“建晨,你看你把你爹气的,表妹有哪点不好,再说又不是叫你休了淑惠,就算表妹过了门,淑惠也还是大的呀,这也是为了延续邹家香火。”

  “是呀,哪个男人不想个三妻四妾,建晨,你再考虑考虑,要不,你和淑惠商量一下,我相信淑惠会同意的,淑惠也是个识大体的女人。”二姐来帮腔了。

  “二姐,淑惠现在病着,我怎么可能会和她商量这种事?”

  “建晨,你别再惹你爹生气了,邹家两代创下偌大一份家业,总不能没个后来接手呀。”邹母道。

  “娘,您别说了,我不会娶妾的,淑惠的药大概已经煎好了,我去看看。”邹建晨不再理会两个轮番游说的女人,他迳自迈步出门。

  两个女人看着他走出大堂。

  “唉……”邹母深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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