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焚爱
安老师慢慢拿起桌上的杯子,慢慢地喝了一口水,杨永平知道四十年前那个悲惨故事最凄婉的结局就快到了,他突然有一种吸烟的冲动,他随手摸了摸裤袋里的香烟,但他又忍住了,他想起在校长办公室里一群人吸烟时安老师躲得远远的情形,安老师却笑了一笑,她拉开了抽屉,拿出了一包香烟,递给杨永平一支,杨永平接过,安老师起身从茶几上拿过烟灰碟,放在桌上,杨永平吃惊地看着她静静地点燃了一支烟,“我很少吸烟,只是在觉得孤寂的时候偶尔吸一支,而且还得避开其他老师和同学,”她笑了一下,“很奇怪,一个女教师吸烟会被认为是另类,是违背为人师表的原则,而男性教师却完全不用担心这个。”杨永平笑了一声,他虽然也对一个年近六十岁的女教师吸烟感到有些诧异,但安老师的这个举动却让他觉得亲近,这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他觉得安老师已经把他看作了一个朋友。
“回到学校之后不久,有一天我突然无意间听到校长和另一位老师在谈论雷山和班珏之间的事情,”安老师接着说四十年前的故事,“他们的谈话让我大吃了一惊,原来在我们去省城演出之前就有人向学校和市革委报告了雷山和班珏之间的爱情,在演出完下台之后,雷老师就被立即带走隔离审查,怪不得在庆祝演出成功后照相过程中一直没有见到雷老师。”
“在那个年代,老师和学生之间产生爱情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也是不可容忍的,被认为是有伤风化,无视道德的事情,雷老师被隔离审查了几天,对于他和班珏之间的感情,他没有抵赖,他也无从抵赖,他们就说他是‘混进教师队伍里的败类’,为此要把他挂上牌子去游街,这下雷老师害怕了,如果这样他的艺术生涯就完结了,别说进甚么文工团工作,就连保证自己的自由都是不可能的事了,他以后就得在人们的鄙视眼光里度过一生,于是他完全承认他和班珏确实存在着不正当的师生恋关系,但他辩解这件事的起因完全是班珏,是班珏来对他示好,他作为一个老师,只是没有抵抗得了这种诱惑,他的认罪态度很诚恳,就这样他们暂时放过了他,但是这一下所有的罪过只有班珏来承担了。”安老师的态度很平静,她就象在说一个完全与她无关的故事,而不象在说她的朋友的遭遇。
杨永平点燃了指间挟着的香烟,他懂得安老师所说的“罪过”代表着甚么,在那个年代,一个娇弱的少女将要面对无尽的审查、询问和议论,他突然间理解了班珏为甚么会选择死亡来逃避这一切。
“他们到京剧团找到班珏,要她承认错误,并交代他们之间的关系,班珏只承认她和雷山的恋爱,但她认为那是正常的恋爱关系,不存在什么错误,她并没有象雷山那样推卸责任,反而尽一切可能去保护他,于是一时间流言蜚语四起,说她是破鞋,不要脸,勾引老师,就这样,班珏在京剧团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她收拾东西回了家,我想她回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因为她的事肯定也让她的家庭受到了连累,据说她的弟弟在学校也因此受到了询问,然后被停了课。”
“班珏扛住了一切,说实话,这让我感到很吃惊,因为班珏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一个温柔的女子,谁知她骨子里竟然如此坚强,”安老师轻轻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碟里,她的姿态很雍容,杨永平恍然觉得这并不象平时那个胖胖的,整天一脸笑容的老妇人,他突然有些感慨,要深入了解一个人确实很难。
“直到有一天,班珏来到学校来找雷山,她甚至一直不知道雷山并没有回到学校,雷山那时应该还被隔离着,当时学校早已经停课,整个学校只有我当时还住在学校里,我在楼上的过道上无意中看到了她,天下着暴雨,一片朦胧中她站在雷山的宿舍门前,我急忙打着伞下了楼,班珏正伏在雷山的门前抽噎着,她的全身已经湿透了,她终于在她深爱的男人门前显示了她软弱的一面……”安老师静静地抬头看着杨永平,“当年雷山所住过的宿舍现在依然还在,就在你现在住的那排小平房,而雷山所住的房间也就是现在你住的房间。”杨永平心里一震,他正准备将烟蒂放入烟灰碟,听到安老师的话,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一截灰白色的烟灰掉了下来,落在桌面上,“对不起。”他急忙道,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将桌上的烟灰抹去,桌面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灰痕,杨永平感到有些茫然,他万万没有想到,四十年前那个负心的男人竟然就住在他所住的屋子里,而那个心碎的少女在那个雨夜曾经来寻找她心灵上的依靠,杨永平将杯子里的水倒了几滴在桌上,用纸将灰迹抹去。
“我把班珏带回了宿舍,”安老师对于这一切视而不见,她已经完全陷入了当年的往事之中,“我拿过自己的毛巾给她擦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班珏一动不动地坐在苟秋月曾经住过的那张空床上,她的身上滴落的水珠弄湿了床板和地面,我叹了一口气,告诉她,雷山让我转告她‘别再来找他了,他不会再见她了’,说实话,这话我是欺骗她的,看到班珏如此伤心我感到很是心疼,她一直是一个引人心疼的女子,不管是她的家庭,她的性格,她的经历,都会引起别人的怜惜,可就是这样一个天真的女子,上天竟然要她去面对这一切,我突然极度痛恨雷山,对于那个负心的男人,最好让班珏在心里彻底的忘却他!我期望班珏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他!当然,雷山也没脸再见她了,班珏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她的表情让我感到隐隐有些害怕,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令我感到害怕的不是因为她的绝望,而是她的宁静。”
“奇怪的是,班珏听到这句话竟然停止了哭泣,她接过毛巾,慢慢地揩去头上和脸上的水,她的眼睛依然红红的,但她显得很平静,也许是她认命了,谁让她爱上了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她停止了流泪,因为那个男人已经不值得她再为他流泪,班珏拿过她的书包,将书包里的东西拿了出来,里面是她的训练笔记和两张照片,一个小小的纸袋,里面装着的是照片的底片,还有十几个火柴盒,这一定是她糊好准备送到火柴厂换钱的,这也许已经是她唯一的生活来源了,她走到过道上,就用书包里的火柴盒堆起一个小小的柴堆,盒子大都已经湿透,她在书包里找出几根火柴,很艰难但是很执着地点燃了这个柴堆,我知道她要做甚么,她肯定是要烧掉她的笔记和她的照片,烧掉和雷山、和这个学校、和这次训练演出的一切,我站在她的身后,心里感到很是酸楚,可是我无从劝解。
“班珏蹲在那个小小的火堆前,她慢慢地将她的笔记一页一页地撕下来,慢慢地放进火堆,疾风暴雨之中,檐下的水柱就象一道帘子,火堆的火苗摇晃不定,一只蛾子扑了过来,一缕轻烟腾起,那只蛾子就这样烧死在它向往的光明之中,我感到脸上似乎有甚么东西爬过,我抹了抹脸,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我流泪了,班珏,她就象那只蛾子,不顾一切地维护自己的爱情,却最终毁灭在自己的爱情里,我蹲在她的对面,‘班珏,你别这样。’班珏就象没有听见,她十分专注地看着这个火堆,‘嗤’的一声轻响,一滴水掉落在火堆里,却不是雨水,那是班珏的泪水,她在默默地哭泣,她最终还是放不下她心中所爱的男人,我叹了一口气,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她,班珏将笔记烧完,她拿过一张照片放进了火堆,那是她和我的合影照,照片上的人在火苗上扭曲,这让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感伤,班珏接着又拿起另一张照片,‘不!’我抢过那张照片,‘留下它吧,这是我们在这次训练唯一的留念了。’班珏抬头看了看我,她的脸上满是泪水,但是她并没有勉强,她将底片袋扔进了火堆,我只保留下了那张照片。”安老师拉开抽屉,她取出一张照片,这就是那张四十年前演出后三个女孩的合影,杨永平静静的接过,他看着照片上的三个少女,苟秋月和班珏已经离去,四十年的岁月流逝,当年同宿舍的三个好朋友如今只剩下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妇人。
“这张三人照只有一张?”杨永平突然道,“难道当年并不是照片上的人每人分发一张么?”
“当年的照片是用底片冲洗的,”安老师静静地道,“学校每一张底片只洗出一张,如果需要,可以拿底片去照相馆自行冲洗,因为班珏非常的细心,我们的照片和底片就放在班珏那里,可由于之后一连串的事情发生,我们根本来不及考虑去冲洗照片,底片在那个雨夜被班珏烧掉了,这张照片也就是班珏留在世上唯一的照片了,就因为如此,我才请顾涛帮我放大了一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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