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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满月酒


  月楼把惜蝶抱到母亲身旁,坐下道:“后天孩子满月,我们应该怎么过呢?”

  母亲喝了口早粥,笑道:“多叫些人啊!人越多越热闹。”

  月楼踌躇道:“那该叫谁呢?”

  聪山道:“把你从前帮助过的那些人叫来不就好了?可以让他们吃顿好饭,还可以再给他们一些钱。”

  “我从前帮助过的那些人”?月楼正待一一细想,突然一张可爱的脸出现在了她眼前,“梦瓷!你还记得梦瓷吗!”

  聪山愕然,硬着头皮道:“梦瓷?”

  月楼责备道:“对!你难道忘了吗?在游乐场的时候你还骂过她。冬天我摔倒,她把我送到医院,你又打了她。”

  聪山结巴着道:“可……可……可是你知道她的住处吗?”

  月楼顿时变成了泄了气的皮球:“不知道,但你能不能用什么方法找到她呢?”

  聪山暗地里松了口气,道:“全西安有几百万人,怎么找得到呢?”

  月楼叹气道:“唉!我那时就该把她的地址留下的。”

  聪山道:“你也不要太计较。没有她,还有其他人,比如寺庙的那个小和尚、路上看见的顺走小男孩糖葫芦的卖报少年、儿子有精神病的悲苦妇女,我们刚认识不久帮助过的卖花老人。”

  “他们都是穷人。咱们把他们都请来,好吗?”

  母亲看着聪山,赞赏地说:“你可真善良啊!把他们全都记住了。”

  月楼开心道:“可不是吗!他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

  聪山不知道为什么垂下了头,过了很久才道:“孩子满月有很多习俗吧?我们尽快按照习俗把该布置的都布置好。”

  月楼眨着眼道:“旧习俗我不知道,但我们可以创新一下!我们可以给宾客发好看的请柬,门口贴的对联一定要有新意。”

  她灵机一动,兴奋道:“对了!咱俩可以画许多画,复印出来,给宾客一人几张。”

  “好的”。聪山道,“那有什么旧习俗呢?我记得要祭拜先辈、放鞭炮庆祝,给宾客送伴手礼。”

  月楼道:“‘伴手礼’是什么?”

  母亲道:“就是咱们要给每个来客准备四个红鸡蛋。”

  月楼道:“‘红鸡蛋’又是什么?”

  母亲道:“把熟鸡蛋染成红色不就成红鸡蛋了吗?”

  她又兴高采烈地道:“还有一些只能由我来做的事呢!”

  “我要给孩子搭花线、挂银坠子、准备新衣服、腌鸡,鸡蛋。”

  “当然我早就准备好了。”

  “你们俩还要找理发师在宴会后给孩子剃头呢!”

  月楼道:“咱们穿什么衣服呢?又给孩子准备什么衣服?”

  聪山道:“上边绣着祝愿孩子能够平安快乐的图案的衣服。”

  月楼道:“那哪个颜色好呢?”

  母亲道:“红色啊!这还用说吗?”

  月楼双手抱胸,嫣然道:“绿色岂非也不错?它象征的不是生机,活力吗?”

  母亲笑啐道:“我和聪山穿红衣服,也要给孩子穿红的,你的话自己看吧!”

  月楼低下头,掩嘴轻笑道:“你们两个联合起来对付我,我能说什么呢?”

  一回到房里,月楼立刻问道:“我们明天还是后天去祭拜?”

  聪山道:“后天吧?后天清晨去。”

  月楼道:“那你觉得我们画什么给宾客呢?”

  聪山将张宣纸摊在桌上,研着墨,忖道:“我俩给孩子过满月是因为生了女儿的喜悦,也是想让亲朋好友来看看孩子,分享我们的喜悦,共同祝愿孩子健康,所以应该画与欢迎来宾,祝福惜蝶有关的东西……”

  他想的时候,月楼也在想。她蹙着眉,指甲轻敲桌子,嘴唇微微张合,正如老僧入定般沉醉。

  她想好之后看向聪山,发现他仍在想,便静静地注视着他。

  聪山突然叫道:“我想好了!”

  他这一叫,吓得月楼几乎从椅子上掉下来。

  月楼手捂心口,过了好几秒才缓缓道:“你说来听听。”

  聪山兴奋道:“咱们可以画咱俩在门口迎接来宾的情景、客人指着劈啪作响的鞭炮的场面、大家一起喝酒吃饭的样子、你抱着惜蝶让大家看时的欢乐,惜蝶在婴儿车里手舞足蹈的可爱……”

  月楼称赞道:“你几乎把所有喜庆的场景都说出来了,我们就画这些吧!不过请柬我要自己设计哦!”

  聪山道:“好。娘说咱们还要请理发师,这个请谁呢?”

  月楼道:“这还要请别人吗?我来不就好了?剃成光头,多剃几次惜蝶的头发就会变得又黑又好看的。”

  月楼喜欢在高大葱郁的杉树林里看书,思考问题。

  她最喜欢最喜欢四五月份的早晨抬头看阳光照射下的落羽杉的叶片。

  这时正是五月。

  这时叶片的清凉沁人心脾。

  她坐在杉树林里的一张海南黄花梨桌旁,面前放着一本空请柬,几张宣纸。

  “请柬应该怎么设计呢?我又该画什么呢?”

  “我当初的请柬是在红色的纸页上印上金色的玫瑰,但对于惜蝶而言,她更适合粉色的纸页。”

  “那纸页上该印什么花呢?玫瑰太性感、牡丹太华贵、茉莉太素雅、曼珠沙华太毒、兰花太丑,樱花太悲惨……”

  “仙人掌花?仙人掌花的寓意不错,但该用哪种颜色的呢?黄色的仙人掌花太丑、橘红的也很丑、桃红的看上去像是营养不良、紫色的是重瓣,橘黄的有点像莲花……白色?白色是单瓣的,而且花瓣很多,很符合我的心意。那就白色吧!只要把它印成金色的就好了。”

  月楼思忖道:“请柬上还要写字,又该写些什么字呢?起头写‘尊敬的某某女士、先生,小姐’,下一行写‘小女惜蝶于三月十号出生,将在四月十号举办满月酒会,希望各位光临寒舍’。”

  “这样写岂非很老套?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老套的东西岂非都很文雅?”

  她边想边画,边想边写,思绪尽时,请柬也已设计好了。

  “聪山画的全是与满月酒会有关的东西,我画的却一点儿不同!我肚子最大时的情态、惜蝶生下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聪山第一次抱惜蝶时的神情、惜蝶第一次吃我奶时的表情,惜蝶哭时泪水涟涟的模样……”

  看着请柬月楼笑了。

  她其实并不喜欢思考问题,她觉得人越思考往往越会偏离本性。

  可不知为何,她这一画已过去了两三个小时。

  五月的清晨。

  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说五月的清晨不令人心旷神怡。

  聪山开着车,月楼坐在后面。

  她手倚车窗,将头伸出窗外。

  天空是太阳未出来前的深蓝色,蓝得澄澈,蓝得不染纤尘。

  月楼觉得城市的蓝总让人觉得可恶,而这里的蓝却可以使你忘掉自己生着眼睛和心,忘掉自己还有情感。

  因为你已经变成了蓝的一部分。

  这里没有农舍,没有田地,只有绿草,点缀在绿草中的各色小花。

  ‘草色遥看近却无’固然可爱,可倘若其间再点缀些小花,岂非更加可爱?

  聪山慢慢走过去,慢慢跪下,慢慢把拜祭用的水果,糕点,熟肉一一摆在供桌上,慢慢燃起香,慢慢磕了三个头。

  聪山微笑道:“娘,月楼已经把孩子生下了。孩子太小,所以我们没有把她带来。不过您可以放心,孩子很可爱,也很健康。”

  说到这里,他含笑看了月楼一眼,道:“你有什么要给娘说的吗?”

  月楼忖道:“他这两年来拜祭时一次也没有哭过,看来他把一切都释怀了。”

  “惜蝶很乖,吃奶吃得也很多。还有!她总是在笑呢!看到她笑,我就很开心,这也是母性使然吧?”

  “娘从前总对我说女人生了孩子之后才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我现在总算知晓了,那种快乐的确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的。”

  “如果有一天我也像您一样可能会为孩子失去生命,我也一定会义无反顾的。”

  这就是母性!

  多么伟大!多么值得歌颂的母性!

  大门上有两个大红灯笼,对联也已贴好。右联是‘佳美俊俏喜颜添’,左联是‘怡然自得迎客笑’,横批是‘天赐如意’。

  仆人们给别业里的女贞、枇杷、红楠、山茶、含笑,胡颓子等植物上也挂上了红灯笼,绑上了红丝带。

  月楼不由笑道:“他们可真有心哪!”

  聪山也笑了:“是啊!惜蝶生下,咱家人都很开心。”

  月楼道:“你说,惜蝶在这么多人的祝福,关怀中成长,一定会幸福的,是吗?”

  聪山道:“会的,一定会的!”

  月楼松开聪山的手,道:“你先回去照顾惜蝶,我去娘那儿看她到底准备了些什么。”

  聪山苦笑道:“好的,早点回来。你也知道我照顾得不好。”

  月楼啐道:“知道自己照顾得不好,还不多用点心?”

  门开着一线,月楼轻轻推开,轻轻走了进去。

  房间里空无一人。娘是去街上买东西了?还是在卧室睡觉?

  她走进了卧室。

  母亲站在床边,背对着自己,双手一直在动,也不知做着什么?

  桌上整齐地摆着花线、银坠子、拨浪鼓、八音盒,金质的剪刀、梳子,剃刀……

  月楼悄悄走到母亲身后。

  “娘原来是在叠衣服呢!”

  衣服已叠得接近三尺高,可床上还有许多。各色尿布、婴儿车坐垫,柔软的小被褥也准备了不少。

  月楼激动地哭了起来。

  她刚伸出手臂想抱母亲,没想到她竟突然转过了身。

  “哎呦!你可真把我吓死了”!母亲微皱眉头,笑嗔道。

  月楼猛地抱住母亲,啜泣道:“没想到你私下里给惜蝶准备了这么多衣服,甚至比我准备的还要多。”

  母亲笑道:“你没听过‘隔代亲’吗?我看到惜蝶比看到你亲许多呢。”

  月楼把母亲抱得更紧,带着泪道:“我也知道惜蝶比我可爱一千倍,甚至一万倍,但我才是你的女儿,所以你要更疼我才对呀!”

  下午五点的时候,月楼和聪山站在大门外迎接来客。

  月楼穿的是红色的旗袍,聪山穿的是红衣红裤。每位宾客来时,他们都会鞠躬作揖,含笑问候。

  远处蹒跚走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月楼瞅着老妇人,问聪山道:“这一个来月我不能去看望她,嘱托你每过几天去看一次,你看了没有?”

  聪山微笑道:“当然看了,别以为只有你有爱心。”

  月楼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说你事多,兴许忘记罢了。”

  聪山跑过去扶住老太太,轻笑道:“我不是让您不要来吗?就算来也早点通知一声,让我去接您啊!”

  老太太歉疚道:“您帮助了我那么多,我怎么好意思再麻烦您呢!”

  聪山笑道:“您看您还这么客气!”

  临近大门时,月楼也迎了过来,道:“您来了!”

  老人激动地说道:“一收到请柬,我就想来看看你们的孩子。她现在在哪里呢?赶快带我去看吧?”

  月楼道:“您是怎么过来的?”

  老人垂下头,轻声道:“我本来想走过来的。可走了一会儿实在走不动,就叫了辆黄包车。黄包车坐了坐,我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散了,只好下来搭了辆汽车。”

  月楼道:“您以后要去哪就坐车去,钱不够我每个月再多给您些。”

  她的语气很轻柔,很恭敬。老人泪眼迷蒙中恍然觉得她就是自己的女儿。

  月楼道:“你还不赶快把奶奶扶进去让她休息休息。”

  聪山心中嘀咕道:“我早就想扶她进去了,是你一直在和她聊天么!”

  月楼看着老人蹒跚佝偻的背影,心头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她扭过头,便看见了去荐福寺祈愿时碰到的那个小和尚在他两位师父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小和尚一见到月楼,便飞也似地奔了过来。

  他抱住月楼的腿,抬起头埋怨道:“姐姐骗人!说好会来看我的,可几个月了一次都没有来。”

  月楼把被小和尚撞得掉下来的头发捋到耳后,嫣然笑道:“女色会怠人心,倦人志,所以和尚总是要戒色的。”

  她又笑道:“希望你长大以后别变成《水浒传》里的那个和尚!施耐庵也够狠的!那样评价和尚!”

  她弯下腰,看着小和尚的眼睛,轻轻道:“你难道不知道摩登伽女的故事吗?摩登伽女和阿难相爱了,佛陀怕她影响阿难的修行,便度化了她,以使阿难保持内心的纯净。”

  姐姐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他曾经在严冬的时候陪师父去西藏讲经,路过青海湖。

  他记得那天下着大雪。

  青海湖并没有被冻住。

  他站在湖边,便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倒影凛冽纯净。

  他觉得姐姐眼睛里自己的倒影就如同那天青海湖里的倒影般纯净,却没有丝毫凛冽。

  小和尚扬眉道:“我当然知道!摩登伽女的故事是把《楞严经》和《佛说摩登伽女》里关于她的片段整理起来编成的。”

  月楼将小和尚交到他师父手里,把手搭在他的肩头,盯着他的眼睛,郑重道:“那你师父有没有给你讲过,道理不是用来讲的,而是用来做的。”

  月楼和聪山并没有把孩子生下的事告诉别人,可还是来了不少达官显贵。

  这自然归功于各路记者,各种报纸。

  月楼跺着脚,恨恨道:“这些人太可厌了!没给他们发请柬,他们却不请自来。”

  聪山失笑道:“人多总比人少好啊!你大可以不跟他们说话,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卖报少年骑着破自行车跟在几辆豪华轿车后缓缓行来。

  他的发迹、脸颊,衣服上沾满灰尘,但他的笑容依旧明朗。

  他跳下自行车,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取出车篮里厚厚的报纸,细细将报纸上的灰尘也掸了去,走到月楼和聪山的面前,躬身道:“我没有钱,只好把这些天的《西安晚报》都留下一份送给你们。”

  月楼接过少年手里的报纸,拉起他的手,微笑道:“走!咱们进去给你洗洗脸。”

  少年垂下头,腼腆地道:“姐姐,你把我的手放开吧。”

  月楼失笑道:“你又不是小姑娘,还害羞什么?”

  少年依旧垂着头,在月楼的侧后方缓缓向前挪步。

  月楼对聪山道:“你先在这儿迎接宾客,我带他进去洗洗脸。”

  聪山道:“他累了一天,应该还没有吃饭。你再带他去吃点吧。”

  月楼点头道:“好的。”

  少年虽仍垂着头,但眼睛却时不时地往两边瞟。他很喜欢花,在图书馆记住了许多花的样子和名字。

  他暗忖道:“这里竟有这么多花儿啊!”

  “风信子、杜鹃花、栀子花、桃花、马蹄莲、迎春花、康乃馨、樱花、牡丹、含笑、矢车菊、木棉、紫藤,蝴蝶兰……”

  他不禁加快步伐,走到这位姐姐身侧,偷偷瞄着她,忖道:“她到底是有多优雅,多有内涵,竟会喜欢这么多花。”

  月楼领着少年沿着溪流穿过假山,跨过小桥,走进拱门,便来到了自己和聪山居住的庭院。

  虽说是庭院,可院中的小湖亦可泛舟,湖边亦种着几株柳树。

  少年小声嘟哝道:“我常听人说有钱人的生活多么多么好,可实在想象不到有多好。今天一见我才知道这些人简直生活在仙境啊!”

  月楼给少年兑好了洗澡水,取了块洁白的毛巾,又差仆人买了两件新衣服。

  少年看着木桶中漾漾的热水,轻声道:“你们平常都是在这里边洗澡的吧?”

  月楼娇笑道:“是呀!”

  少年看着自己身上,鞋上的尘土,闭口不言。

  月楼注视着少年的情态,轻笑道:“没什么,无论贫富贵贱,我们都是人,都该受到尊重。”

  “再说,一个人可以说猫屎脏,苍蝇脏,但却绝不能说泥土脏啊!”

  “他若说泥土脏,就不要吃土地里长出来的粮食,蔬菜。也就是说,一个人若说泥土脏,实际上就等同于侮辱自己的母亲。”

  她又道:“你赶快洗吧!一会儿水凉了。”

  少年洗完澡,换上崭新的衣服,站在晚风中吹头发。

  这春院中的风景,让他倍觉悲伤沮丧。

  突听左侧拱门外有悦耳的车铃声渐渐接近。

  少年暗忖道:“是自行车吗?姐姐家难道还有自行车?”

  他转过头,便看见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推着个婴儿车朝他走来。

  女子嘴里发出逗弄的声音,婴儿不住抬起头笑,手还嫩竹枝般不停乱摆。

  听到车铃声,月楼从里屋跑了出来。

  婴儿接近台阶时,少年走了下去,想要抱起车中的惜蝶。女子含笑看着月楼,等待着她的同意。月楼微一点头,也走下了台阶。

  少年熟练地抱起婴儿,将她的手放到自己手心,微笑道:“这孩子比我妹妹白,也比她可爱多了。”

  月楼嫣然道:“我也相信你说的是实话。可是我现在还不太敢抱她呢!连睡觉也把她放到婴儿床里。”

  少年猝然抬起头,疑惑地问道:“这是为什么?”

  女子微笑道:“小姐总觉得惜蝶太柔软,太脆弱,生怕抱疼了她。晚上睡觉时也害怕压到。”

  “她甚至连惜蝶刚出生时都没有抱呢!”

  少年刚才认为这位姐姐不喜欢小孩,现在才知道她比任何人更疼惜孩子。

  月楼捏了捏孩子的脸,温柔地说道:“等她再长大点儿,我就敢抱了。”

  女子撇了撇嘴,道:“谁知道呢!那时孩子更有力,动得也更剧烈,说不定你更不敢抱呢?”

  月楼辩驳道:“我哪有那么胆小!”

  她又看着少年,微笑道:“你先带他去吃点儿饭。我还要接客呢。”

  一个月零五天。

  梦瓷清楚的记得。

  这是心爱的聪山上次在‘枫丹白露’请自己吃饭,和自己缠绵一夜后分别的日子。

  比起上次和聪山分别的那三四个月,这一个月来她更加伤心。

  她整天不是在床上哭就是在门旁哭。她一直盯着门把手,盯得眼睛都要瞎了,可聪山依旧没有来。

  她不高兴时很喜欢洗澡,这几天她发现自己甚至可以数清胳膊和脚背上绿色的静脉。

  有好几次她洗着洗着就昏过去了。那是因为她经常两三天不吃饭。

  她害怕自己吃饭的间隙聪山来了,看到自己不在,转身就走可怎么办?

  有一天她拖着近乎虚脱的身体去楼下买饭,那位阿姨轻轻嘀咕‘这姑娘的丈夫可真狠心呐!一个多月一次都没有来’。

  她当时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感觉支撑自己生活下去的最后一点点希望都已破碎。

  但她通过报纸,广播得知了聪山的许多消息。

  名人的消息岂非总是非常多的?

  他感冒去医院看病啦,他买烤鸭,记者问时他说是给妻子买的啦,他的妻子把孩子生下啦,他的孩子将在四月十号举行满月酒会啦……

  “惜蝶的满月酒会我可以去吧?月楼和我的关系还不错呢!见了他,我只要不表现出异态就可以了!”

  “我还要看惜蝶呢!她长得越丑,我就越高兴”。想到这里,她又自责起来,“惜蝶倘若长得不好看,他一定会伤心的,我怎么能希望他伤心呢?再说,月楼对我也不错呀!”

  她犹豫徘徊,徘徊犹豫,终于在六点的时候决定去了。

  走到通往聪山家的小路上,她又犹豫了:“万一我在他面前表现出异态,被月楼看破,他再也不来可怎么办?”

  也不知过了多久,多久,她终于流着泪,一步步挨到了聪山家。

  月楼翘首以盼,也不知在等谁。

  “梦瓷?”

  看到梦瓷,她马上跑过去,拉起她的柔荑,轻责道,“你怎么现在才来呀!”

  梦瓷抬起脸,吃惊道:“你知道我要来?”

  月楼嫣然道:“当然知道,我们可是好朋友呢!”

  她讶然道:“你的眼睛怎么是红的?”

  梦瓷吃吃道:“我……我是走过来的,腿都快断了。”

  月楼道:“回去让车送你。”

  梦瓷道:“那怎么行?”

  月楼眨着眼笑道:“你是来参加我孩子的酒会,我不送你怎么行?”

  她们正说着,鞭炮突然噼噼啪啪地响了。

  梦瓷赶忙钻到月楼怀里,柔体不住抖动,甚至抽噎了起来。

  月楼抚摸着她的背,哄孩子般柔声道:“乖,别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梦瓷才从月楼的怀里出来。

  酒会原本来了两百多人,可桌子统共只有十张,聪山只得打发走一大部分,剩下八十个人。

  酒酣耳热中,突见一个面蓄短须,目迸精光,身穿绿色织金缎子的中年商人拿着个青黄色的长盒子站了起来。

  月楼一看到匣子,心里顿时一阵激动。

  她喜欢剑,收藏了许多古剑,如大剑、隋刃、玉柄龙、青霜,鞘剑……

  男人倘若研究女人的喜好,只有两种可能:他喜欢这个女人,他出于某种目的想要利用这个女人。

  他缓步走到月楼面前,躬身道:“惜蝶生日,这是我送给她的见面礼。”

  说完,他打开匣子。

  里面不是剑,而是一只望远镜。

  月楼道:“我不喜欢望远镜,你还是拿回去吧。”

  这人是做磁砖生意的,在陕西也很有名气。

  他没有想到月楼竟会拒绝他,再次躬身,强压怒气道:“这望远镜可是尼康厂的,可以清晰地看见数公里外的东西,也可以看见月亮上的环形山。”

  月楼冷冷道:“我不喜欢。”

  商人咬咬牙,转身退回了座位,心里骂道:“这狗娘养的!老子给她送东西是看得起她,她竟然还不要!”

  筵席快要结束的时候,月楼才把惜蝶推了出来。

  因为这时客人们已经不再大喊大叫,也就不会把惜蝶吓到了。

  月楼自己穿的是一件鲜绿的旗袍,上边用金丝绣着数只小仙鹤,给惜蝶穿的是红色的连衣裙,绣的是野菊花。

  她推着惜蝶在客人们的面前走过。有的客人摸摸惜蝶的头、有的捏捏她的脸,有的捏捏她的手。惜蝶一直开心地笑。母亲给她擦口水的时候,她还轻轻咬了母亲一口。

  月楼暗忖道:“她好爱笑啊!”

  月楼故意把惜蝶停在了小和尚面前。小和尚将油腻腻的手在僧袍上擦了两下,便抱起惜蝶。他一抱,惜蝶就张开小嘴哇哇大哭起来,眼泪断线的珍珠般从眼角滑落。

  小和尚连忙把惜蝶放回车里,看着她春芽般小小的牙,急道:“别哭啦!求你啦!”

  月楼微笑道:“你知道让孩子止住哭声的最好方法是什么吗?”

  小和尚急切道:“什么?”

  月楼娇笑道:“奶水啊!”

  小和尚失望道:“可……可我没有奶水呀!”

  月楼笑道:“你当然没有,可是我有呀!”

  她说着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开衣襟,露出了她那双莹白浑圆的胸膛,给孩子喂起奶来。

  众人都看痴了。男人们的眼神自然大多是猥亵的,女人们的眼神自然是嫉妒的。

  如果当一个母亲掀起衣服喂孩子**的时候,你用淫猥或嫉妒的眼神看它,那你一定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因为那是‘母亲的**’,是该被整个人类崇敬的!

  “梦瓷,你也看看孩子。”

  梦瓷一直低着头。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慢慢将头抬起。

  这时月楼发现她的眼里含满泪水。

  她看了孩子一眼,又扭头看向聪山。

  没有人能形容得出她眼里的感情,执爱?怨恨?乞怜?愤怒?心碎……

  她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

  月楼忖道:“她真的喜欢聪山!”

  梦瓷是自己的好朋友,可自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是吃她的醋。

  她当然不可能把聪山抢走了!

  梦瓷把惜蝶抱在怀里,脸在她脸上轻轻摩擦,微笑着在她额头、嘴唇,耳垂上亲了几亲,又把脸埋进惜蝶的脖子里,牛犊吃奶般轻轻拱着。惜蝶着痒,咯咯地笑,小手轻轻拍打梦瓷的脸。

  梦瓷将惜蝶放进婴儿车,又狠狠撇了聪山一眼,笑道:“孩子可真可爱呢!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个这么可爱的孩子?”

  月楼笑道:“结婚了不就有了吗?”

  “是啊!结婚”!梦瓷抬起脸,轻轻叹道。

  月楼抱着惜蝶和聪山给宾客鞠躬,感谢道:“谢谢各位光临我女儿的满月宴会。”

  客人们有的微笑致意、有的上前问候,有的微微颔首……

  碾人心魄的欢笑声与鞭炮声中,梦瓷逃了出去。

  月楼追出时,梦瓷坐在一株柳树下。

  她走过去道:“你怎么连鞭炮声都害怕呀!”

  梦瓷流泪道:“我不光害怕鞭炮,还害怕雷声,闪电,甚至手指被刺开一个小小小小的眼也会哭呢。”

  月楼抱住梦瓷,温柔地说道:“你一定会幸福的,像你这样的女人没有男人舍得伤害的。”

  “是吗”?梦瓷道,“可是现在就有个男人在伤害我?”

  月楼道:“傻孩子,就算他看不出你的好,你也可以另找他人呐?”

  梦瓷枕在月楼腿上,痛哭道:“可是我的心已经非他莫属了!”

  月楼道:“傻孩子,无论多灿烂的爱情,也会在时间的砂轮下慢慢成沙,然后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梦瓷道:“你有个温柔的男人,有个温暖的家,才会说出这样不痛不痒的话。我呢?我有一颗深爱他的心,却无论付出多少也得不到一丝回报。”

  其实她想笑着说‘傻瓜!你男人都出轨一年了,你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月楼把梦瓷送走后,慢慢走回客厅。离客厅还很远,她就听到哇哇的哭声从里面传来。

  “惜蝶怎么了”?她飞奔过去。

  声音是从屏风后传出来的。

  她看着屏风,皱眉道:“你是怎么照看孩子的?”

  屏风后无人应答。

  她走过屏风,看见孩子独自一人躺在婴儿车里放声大哭,连忙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哄道:“乖,别哭。你爹去哪里了,怎么舍得把你一个人丢下!”

  她泪珠轻弹,解开衣襟,让孩子吃起奶来。

  甘甜的乳*滑过惜蝶咽喉,沁入了她的心田,她的嘴角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他到底有什么事!怎么能把女儿一个人留在客厅呢?”

  为了款待众宾客,聪山特意买回来三百瓶上好的西凤酒。

  他正在小心翼翼地倒酒时,瞥见月楼走了进来。

  他笑忖道:“她可真显眼呐!穿着这种即使在远山生长也令人感觉像是立刻就会扑面而来的清新的绿色。”

  “梦瓷!她怎么也来了”!聪山看到梦瓷,整个人都似已吓得魂飞魄散。

  女仆小声道:“老爷……老爷,酒洒了。”

  她见聪山没有反应,从他手里拿过酒壶,缓缓给客人重新斟了杯酒,歉笑着缓缓送到客人面前。

  女仆做完这一系列事情,聪山仍没回过神来。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聪山这才转过了头。

  他指着角落里的桌子,慌忙道:“咱们去给那边的客人倒吧!”

  女仆不解道:“可是这边还没有倒完啊?”

  “这边让夫人倒,咱们就去那边”!他说着又瞥了梦瓷一眼。他确信她没有看见自己,舒了口气,匆匆走向角落。

  母亲坐在上首,月楼和聪山坐在两侧。

  酒席开始时,母亲看了月楼和聪山一眼,缓缓站起来,躬身道:“我外孙女过个满月,大家这么多人肯赏光,真是太感谢各位了。大家就请尽情吃喝,千万不要客气!”

  她说完,聪山和月楼也鞠了个躬。聪山本该含笑注视宾客的,可是无论坐着站起,他始终垂着头,生怕看见梦瓷。

  月楼小声催促道:“你赶快抬起头,看他们一眼呐!”

  聪山实在没有勇气接触梦瓷的目光。可他也知道,在这种场合,如果不抬起头就太不礼貌了。

  他终于抬起了头。他本来不敢看梦瓷的,可不知为何,他的目光却偏偏投向了梦瓷。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自己,面色是那么苍白。她咬着嘴唇,聪山感觉她简直要咬出血来。她本不太瘦,可是现在形容却已消瘦憔悴。

  该如何形容她的眼光呢?

  聪山是个敏感而感情脆弱的男人。他觉得梦瓷的目光就像秋末流水上漂泊的最后一根浮萍,那般脆弱、那般孤寂、那般悲伤,那般痛苦……

  可这些词句又怎能形容她目光的百分之一呢?

  整个筵席上,聪山一直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菜。他可以肯定,那双目光在盯着自己,让自己不寒而栗。

  当妻子推着惜蝶停在梦瓷眼前时,聪山感觉自己的心已经跳出了嗓子眼。

  “她会不会忽然跳起来,指着月楼大骂?会不会提起惜蝶,把她摔在地上?会不会戳破我和她的关系?”

  梦瓷抬起了头。

  她的眼中充满眼泪,然后眼泪就像瀑布般漫过了面颊。

  她抱惜蝶的时候又看向了自己。隔得老远聪山已感觉到了她心头的疼痛。

  “我到底怎么做,才能让这个可怜的女人不再痛苦呢?”

  聪山和月楼给宾客们分发伴手礼和画册时,聪山正好发到了梦瓷面前。

  他颤抖着手,低着头,把伴手礼放在了梦瓷桌上。

  梦瓷忍住泪水,偷偷看了聪山一眼,柔声道:“你又一个多月没来了。”

  聪山努力控制着语声,道:“惜蝶刚出生,她也在坐月子,我怎么能见你呢?”

  他微微侧过头看月楼。

  她正在发画册,没有看自己。

  梦瓷狠狠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你至少也该来一次啊!一次都没有来,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聪山轻轻道:“这些事以后再说。你还是控制一下,别让月楼看出什么。”

  他又看了月楼一眼。她在含笑望着自己。

  “谢谢各位光临我女儿的满月宴会。”

  说完这句话,聪山看见梦瓷跑了出去,月楼随即追了出去。

  客人笑着走过来频频问话,频频道别。聪山呆坐在凳子上毫无反应。

  他思忖道:“我给梦瓷送伴手礼时眼神和动作中的不自然是不是已经被月楼瞧去了?她是不是已经看出了我和梦瓷的关系?就算那次没有看出,可梦瓷抱惜蝶时看我的眼神,就连傻子也可以看出我和她关系不正常。”

  “现在她竟然和梦瓷一起出去了!她一定会质问梦瓷我和她有没有关系。梦瓷又怎么可能不回答呢?就算她不问,梦瓷是否也会主动告诉她……”

  聪山霍然站起,僵尸般走向门外:“不行!我一定要阻止这个家庭破裂。梦瓷没有证据,我只要平静心情跟月楼说她可能是因为喜欢我才会那样看我,才会编那些可恶的谎话不就好了?”

  月楼冷冷道:“你怎么把女儿落在客厅了?”

  聪山心头一惊,把抱着头的双手放下来,皱眉道:“女儿?我把女儿落在客厅了?”

  月楼瞪着聪山,道:“是啊!你这个父亲当得可真好。”

  聪山垂下头,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月楼缓缓把惜蝶推到了聪山身侧,坐在他的另一侧,趴到他腿上,刮了一下惜蝶娇嫩的小鼻子,微笑道:“我进去时她哭得可伤心了!我喂她吃了奶,好容易才哄睡着的。”

  惜蝶睡梦中摸了下鼻子,微微侧转头,口水不知怎得就从口中大把大把漏了出来。

  月楼苦笑道:“孩子挺可爱,就是口水流得太多。”

  她又道:“我看见梦瓷看你了。”

  聪山心惊胆战道:“是吗?我没有看到?”

  月楼娇嗔道:“瞎说,我明明看见你也盯着她看了很久。”

  聪山没有说话。

  月楼看着门外的月光和树木的剪影,呓语般道:“她眼里的感情可真复杂啊!好像有无尽的痛苦,乞怜。”

  聪山道:“我也正是看到她眼里的感情,才不自觉地被吸引的。”

  月楼道:“我觉得她特别喜欢你。”

  聪山辩解道:“怎么可能!我和你是夫妻,她怎么可能喜欢我?”

  月楼眨着眼道:“就算我和你是夫妻,可是你也阻止不了她喜欢你呀!”

  聪山故作深沉道:“唉!她也可能真的那么多情!”

  月楼道:“我还看见你和她说话了,是不是她说她喜欢你呢?”

  聪山脸上发烫,辩解道:“哪有?她是你好朋友,我怎么能不和她说话,况且我也要因为曾经打过她向她道歉啊!”

  月楼责怪道:“怪不得她哭了呢!你知道我和她出去以后她说了什么吗?”

  聪山颤声道:“这我哪知道!”

  月楼道:“她说你在伤害她,说她的心已经非你莫属。可是这种事有什么办法呢?只有等时间来平愈她的伤痕了。”

  聪山不自觉道:“唉,其实我也觉得她很可怜。她那么弱小,那么脆弱……”

  月楼微笑道:“不管现在如何,我相信她以后一定会幸福的!”

  聪山深情道:“我也希望她能够幸福!”

  月楼把手放在惜蝶柔软的头发上,眨着眼道:“你还记得娘说过什么吗?”

  聪山道:“什么?”

  月楼道:“你难道忘了?娘说宴会后还要做一件事的?”

  聪山道:“是吗?咱们都吃得这么饱了,还要做什么?”

  月楼撇了聪山一眼,优雅地蹲在惜蝶身旁,将脸贴在她的头上。

  她的头发是温热的,身上有浓浓的奶香。

  月楼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和翘起的粉唇,忖道:“这孩子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永远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要让她一生单纯、快乐,柔软。”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楼缓缓抬起头,温柔地看着丈夫,轻轻道:“娘说宴会完了要给她理发。”

  聪山迷茫道:“是吗?”

  “当然是”!月楼啐道,“你赶快去衣柜拿装着脐带的翡翠筒,我去卧室拿剪刀。”

  聪山翻着衣柜,窃喜道:“真是太好了!她没有发现我和梦瓷的事。”

  翡翠筒被装在一个长约二十公分,高约八公分的红宝石盒子里,放在衣柜最内侧。

  他打开盒子,揭起翡翠盖,便看见了干枯的脐带。

  “这根脐带原本生在月楼的肚子里,连接着月楼,我,和惜蝶的生命。”

  “作为丈夫,我岂非不合格?作为父亲,我岂非也不合格?”

  “我一定要像一个男子汉一样!照顾好这个家庭!”

  聪山抱着惜蝶,月楼把头发剪在一张纸上,把金箔塞进翡翠筒,又将头发倒了进去。

  由于太小心翼翼,做完这些月楼额上已冒出汗珠。

  月楼笑道:“终于完了呢!我们也可以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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