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独我九州不孤独
秋风渐起,扬起一地风雪。
初晴没多久,天便又是转阴,乌云压城。
北凉城里,望月楼前。
那对弈的一老一少,棋盘之上终是分了胜负。
最后一枚白子落,白蟒逆势而上,终吞黑蛟。
古战场轰然崩塌,将二人拉回到现实世界。
姜小蛮只觉喉咙一甜,身子踉跄不稳瘫坐于雪中。
随之,斑驳殷红自口中涌出。
银色地面上点缀起几朵妖艳红梅。
“姜小虫!”
姬小月连忙上前想要搀扶少年,大眼睛里尽是焦急。
抬手揉了揉这会儿紧紧抓着自己胳膊的小姑娘脑袋,姜小蛮不由轻轻一笑,缓缓站起声道:“不碍紧,无非是心神有些损耗,吃些饭食便没事了。”
“可是,可是你都吐血了。”姬小月不放心,紧紧搀住姜小蛮的胳膊,生怕自己一放手少年便是又要倒了下去。
自称是棋魔的老人伸出干枯如朽木一般的手自身前一抚,只见那破败棋盘之上星罗密布的黑白两子俱是消失不见。
隐约间,似有一声蟒鸣声在虚无中回荡。
似白蟒嘶鸣,更似九州龙吟。
“姜家小哥儿,他日若是到了北秦,记得定要来我猎仙山坐上一坐,我猎仙山主必当奉茶温酒相迎,”棋魔酣然一笑,甩出一白玉壶,声音竟是略带哽咽:“此壶名作斩仙,内蕴乾坤能困杀敌手于无形,算作此番手谈彩头。与你腰上诛仙昔年皆为同一故主,你既为今世诛仙剑主,相信自然不会让斩仙蒙尘。”
一口血吐出,姜小蛮反倒是心中胸中皆是清明,只觉丹田之中罡气磅礴汹涌,尽似要破开后天壁垒一步入先天之兆。
“斩仙?”抬手接住白玉壶,姜小蛮神色微微一怔,只觉腰间古剑诛仙尽隐隐有剑意凝结而出,如同实质一般顺着手臂在掌中白玉壶身缠绕。
剑意虽凛冽,却无一丝一毫煞气,竟是透着一股喜悦,恰如老友久别相逢。
白玉壶不动如山,并无任何回应,宛若一冰霜仙子一般,似并不领情。
“这斩仙玉壶似乎有些高冷呢!”姜小蛮耸了耸肩,轻弹腰间诛仙剑柄,玩笑道。
棋魔将破败缺了角的棋盘收入袖间,双手负于身后看着少年呵呵一笑,轻声道:“姜家小哥儿,此壶昔年追随旧主征战伤了器魂,且须用世间美酒温养百年方可恢复。”
“百年!那么长的时间!”姬小月似乎怕这个双眸灰败的老人怕得紧,见棋魔望来不禁又躲到了姜小虫的身后,探出个小脑袋来鼓着嘴懦懦道:“到那会儿岂不是都变成老头老太太了!”
棋魔两指点在自己双眸间,随即恢复了清明,瞳孔如墨,黑白分明不见丝毫耄耋之年该有的沧桑,枯朽的皮肤也是渐渐光洁饱满起来。
转瞬,方才还不过是佝偻小老儿形象的棋魔,竟然变幻身形成为了温文尔雅的中年儒生。
蓑衣斗笠,三尺美髯,立身雪中,气度翩然,再无一丝垂垂老矣。
他看着小姑娘,摇头轻轻一笑,道:“呵呵,修为入尊者,便可驻颜青春,寿元三百载。若入王侯,寿元可增至五百载。小妮子这么好的底子,资质并不输于姜家小哥儿,若是能不偷懒肯用心修炼,神王一境都可期,还怕变老?”
“我才没偷懒呢!”姬小月有些心虚地将脑袋埋在姜小虫背上,小声嘟嘟囔囔。
棋魔盘膝靠墙坐在雪地上,双手搭在膝盖两侧,自言自语道:“老朽昔日有一故友,便是出身北海轩辕姬氏,如你这小妮子一般年纪时,修为已然入先天巅峰了。”
说罢,看了一眼躲在少年身后的小姑娘,棋魔有些意味深长道:“北海轩辕丘,自古以来便是出人中龙凤的地方呐。”
姜小蛮不由心中一动,看着手中玉壶眉头轻蹙,从始至终姬小月可连姓名都未曾提及过。
这棋魔前辈,又是怎会知晓小姑娘来历的。
似是看出了少年心思,棋魔拾起一团雪捧在手里轻搓面颊,笑道:“我那故友,名作姬无悔。”
这一刻,躲在姜小蛮身后的姬小月总觉得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皱着眉想了许久,不由小声喃喃道:“姬无悔,似乎是我祖父?”
“斩仙壶已于我猎仙山中温养九十九年零九个月,再有三个月便可让沉睡器魂恢复如初。”棋魔笑了笑不置可否,抬头看向姜小蛮,自怀中摸出一卷古册递到少年手中,轻笑道:“姜家小哥儿,器物有灵,此为温养之法,你且收好。”
接过古卷,低头只见其上以古篆书有‘斩仙蕴灵’四字。
字如其人,横竖撇那间,俱都藏着落笔之人心绪。
四字虽显霸气,却又不失平和。
两种极端,很难让人相信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前辈?”
再抬头时,那方才不动如山一般盘膝坐于雪中的棋魔却已然不见了身影。
雪地中竟是无一丝一毫痕迹留下,就连方才棋魔立身位置,都是平整如初,银白一片。
仿佛,这世上并无此人来过一般。
“姜小虫,我饿了。”小姑娘依旧躲在少年身后,轻轻拽了拽少年衣袖,小声开口。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饿了!”姜小蛮晃了晃脑袋,笑着揉了揉小姑娘脑袋,不再纠结那自称是棋魔老人的行踪,没来由就想起了樊城偶遇的那个老道人来。
想来高人都是如此,来无影去无踪的。
从那最后一子落入棋盘,直至现在,萧颖都宛若石塑一般,一只手轻抚赤霄剑柄惶惶出神,不发一语。
姜小蛮走到发呆的萧姑娘身前,晃了晃手道:“喂!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被少年拉将思绪拉回到现实,姓萧的姑娘回过神来,看着姜小蛮身旁嘟着嘴的小姑娘浅浅一笑,打趣道:“我只是在想,再不去吃饭,小月亮的小肚子该要饿瘪了。”
“哪有那么夸张!”姬小月小脸不由一红,揉了揉咕咕直叫的小肚子,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望着姜小蛮,“我要吃胭脂鸡,还要出酒酿桂鱼……”
这两道菜可都是北凉名菜,不光是北地三州,就算整个南域都是颇具名气。
励志于尝尽天下美食也要学尽天下美食的小姑娘可是念叨许久了。
说着,姬小月不禁咽了咽口水。
“知道啦,知道啦!”
姜小蛮呵呵一笑,领着两个女孩向着不远处那座人烟鼎盛的望月楼而去。
说来也巧,三人才入望月楼中,屋外便又是落起了雪。
看着兴致勃勃拉着萧颖直奔二楼的小姑娘,姜小蛮嘴角微扬抬手招呼来小二点菜。
忽然,姜小蛮心生所感,只觉身后有人默默注视,扭头望向楼外却又不见一人,不觉自己方才受那棋魔前辈影响产生了错觉。
转回身点好酒菜,又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递到楼中小二手里,便向着二楼阶梯走去。
直到少年身影消失在楼中不见,楼外不远处屋脊上却是有两道身影缓缓浮现。
其中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佝偻着背。
赫然正是恢复老翁形象的棋魔。
另一人,白衣白袍白发白眉,唯有双眸间的一双瞳孔漆黑如墨,衣冠胜雪,腰间系着一柄青翠竹木剑。
面庞虽算不上俊秀,却能让人见之不忘。
因为,哪怕是相熟之人,都是丝毫看不出他的年纪。
说他三十岁也可,四十岁也可。
若说他仅仅只有二十岁,想来也是有人会去相信的。
两人一前一后,分立于高墙两侧。
“棋魔韩立,我们许久不见。”
白眉白发的男子看向身前佝偻着身子的小老儿,轻声开口。
“大夏北地三州监武阁大督主,风卿萧。”棋魔抖落身上风雪,并未转身,摸出烟锅点燃砸吧了两口,不由猛烈咳嗽起来,却依旧哈哈大笑道:“是许久未见了,算一算日子应该有一甲子了罢?老朽近来静极思动,生怕被你们这些老朋友给忘了。”
“什么时候也开始伤春悲秋了?这可不像是你这老魔头应该说的话。”任由风雪落在身上,被棋魔称作‘风卿萧’的男子嘴角微翘,手掌一翻,一只青翠酒壶便被他握在手中,揭开壶塞痛饮一口,随之抛向棋魔。
接过酒壶,棋魔扬起脖子一饮而尽,抬起衣袖擦了擦嘴,声音有些低沉,“这人啊,上了年纪难免就会多愁善感些,也怕死怕的紧,想着再不来看看昔日老友,有些人怕是一辈子都再也见不着了。”
“关于柳兄的事,我听说了。”沉默许久,白袍风卿萧缓缓开口,“这一回,韩兄来我北凉城,是为了那个叫作柳如是的孩子吧?”
棋魔轻声一叹,将酒壶抛还给风卿萧,低声道:“那凤仙古琴,唯柳氏一脉后人方可抚鸣,猎仙山上,少不了琴魔。”
点了点头,风卿萧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看着身前这个佝偻着身子的小老儿,不由轻笑道:“方才,我观你与我大夏姜氏的小朱雀对弈,似乎是输了?这世上竟然还有能让棋道独占一甲的棋魔输棋,看来韩老魔确实是老了。”
“输了就是输了,并无什么大不了的。这姜家的小朱雀得了《桃花泉》,身负紫气东来又具赤子之心,他日必将一飞冲天。”棋魔双眼微微眯起望向身前不远处的望月楼,有些欣慰道:“输赢不过方寸,这世上三千红尘归途,唯独我九州不孤独。每逢万年必有白蟒降世,吞那域外恶蛟,映照诸天星辰,上可入九霄屠仙,下可入九幽诛魔。”
“是啊,独我九州不孤独。”风卿萧微微一愣,不由低声喃喃道:“九州有白蟒吞黑蛟,却也曾有赤霄斩白蟒。不知今世又会如何……”
北凉城外,有一身披白色袈裟老僧牵着一小和尚缓缓入城。
老僧异常魁梧,手持一串菩提念珠,颔下蓄着一缕山羊胡须,生而金刚相。
小和尚不过七八岁的样子,肉乎乎的脸蛋,白白净净,眉目十分清秀。
只是方要进城,恰逢雪落。
老僧止住脚步,驻足不前,抬头遥望天际,口诵佛号。
“师父,怎么不走了?”
小和尚看向老僧挠挠头,他嘴里少了一颗门牙,说话有些漏风。
“不进城了,姓韩的那老混蛋难得做了一件好事,这回就饶他一命。”老僧捋了捋山羊胡,摸了摸自己徒弟的小光头,笑道:“一禅,为师今天高兴,等待会儿回到‘狮子林’,陪师父喝两杯?”
“师父,我怎么记得寺里分给你的菩提自在酒,那最后一坛,前些天就被你喝完了?”小和尚嘿嘿贼笑一声,道:“莫不是师父又要去主持大方丈那里偷酒喝?”
老僧屈指弹了弹小和尚的光头,笑骂道:“你这小秃驴,师父那叫正大光明拿,出家人何时会行那盗窃之事?”
“白蟒相,朱雀身,当真是天佑九州。”
转身看了一眼身后北凉城,老僧轻声自语。
旋即,牵起小和尚的手径直向前一步踏出,走入虚空不见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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