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智积(1)
蜿蜒盘旋的山路上,身穿麻衣的菜农哼着小调从半山腰走了下来。扁担两边的竹筐都空空如也,寺中的和尚把他今天挑上来的菜全都买了,他很是开心,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这时,一个高大的僧人从山下一溜烟地跑了上来,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带起了大片的尘土,菜农被呛得直咳嗽,正想去质问他,僧人却已变成了他眼中的一个微不可查的黑点。但洪亮的声音却从那黑点的身上发出,传入了他的耳朵。
“师父!不好啦!我们被人欺负啦——”
嘶吼声转眼间传遍了整个龙盖寺。
午饭前的闲暇时光里,季疵正在盘膝打坐。从得到火字诀的那一天算起,已经过去了快十天。这十天里他废寝忘食的修炼,的确,火字诀比起般若功来,爆发性简直强过十倍,积累数年的内力在它的引导下在体内不断地鼓荡沸腾,但不知怎么,内力仍旧后继乏力,不能一鼓作气地完成循环,凝聚成本我轮。
“难道是武婆婆判断失误,我的内力积累还不够?”在又一次失败后,季疵忍不住有些怀疑。他调匀了呼吸,正要再次尝试的时候,突然一阵洪钟般的声音冲进了他的耳朵:“季疵,快出来!”
季疵被惊得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内力一窒,险些走火入魔。他连忙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之前脸上瞬间布满的潮红这才慢慢地褪去。
“你鬼叫什么?”季疵听出是慧忍的声音,转过头就不甘示弱地对骂了起来。
窗外果然是慧忍站在那里,后面还跟着好些僧人。慧忍瞪着眼睛皱着眉,却并不在意季疵之前的话,而是大声吼道:“慧成被打了,我们要去讨个公道,你去不去?”
“谁打的?”季疵“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扯着脖子喊:“等我穿个鞋!”说着二话不说,蹬上布鞋跑出屋来。
出来一看,原来几乎他所有的师兄们都聚集了。不少人手里还拿上了禅杖之类的家伙,显然已经整装待发了。
“这么磨蹭!赶紧走!”说着,慧忍一把把季疵拽到身边,扯着他的袖子拉着他向前走。
但就在这时,智积的声音却在众人的耳中响起:“这些年的经都白念了吗?遇事这么不稳重!都给我滚到斋堂来!”
声音好似从耳边传来,但众人却连智积的影子也没看见。
慧忍一皱眉,还想要争辩几句,但周围的师兄弟立刻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劝他听话,一边劝着,一边拉着他向回走。季疵的袖子还被他扯着,也只好糊里糊涂地随着众人来到了斋堂。
远远地,人们便看到智积坐在斋堂的正中,正慢条斯理地吃着一碗素面。见徒弟们一窝蜂地来到了他跟前,他也不着急,有条不紊地将碗中的面吃完,这才抬头看向领头的慧忍:“说吧!怎么回事?”
得到了师父的允许,慧忍立刻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师父!慧成师弟被人给打了,胳膊都折了!”
慧忍浓重的眉毛挑了一挑:“哦?怎么回事?说详细点!”
慧忍瞪着眼睛说:“今天我和师弟下山挑水的时候,遇见三个书生打扮的小子,他们正在溪边捕鱼。慧成师弟心念众生,就规劝了他们几句,谁知道他们不但不听,还反过来讥讽师弟,我听不过去,就回敬了他们几句,说着说着他们就动起手来,他们人多,我一个没留神,师弟就被他们一掌击中,拍断了胳膊。师父!这事咱可不能忍啊!”
“能不能忍轮得到你说话了吗?”智积低垂着双眼,冷冷地说。
“弟子不敢!”慧忍连忙双手合十,垂首躬身。
智积冷笑一声:“你不敢?你都能回敬别人了,还有什么不敢的?还有,你明知道慧成不懂武功,还敢在带着他的情况下跟别人动手?看来我平时教你的,你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呀!”
“弟子知错!请师父责罚!”慧忍在智积面前一点脾气都没有,立即诚恳地认错。
“行了行了!认错认得次数再多有什么用?你的事先放在一边!”说着,智积站起身,挺直了他那宽阔的脊梁。“打伤慧成的人的来历弄清楚了吗?”
“师父您要出手?太好啦!”慧忍的脸上露出难掩的兴奋:“那几个小子说,他们是什么火云山,什么周的徒弟!”
“是火门山的邹老夫子?”智积插言问道。
“对对!就是他!”慧忍恍然大悟地说。
智积点了点头,随后在众弟子充满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地坐了下去。
火门山与龙盖寺所在的西山,隔着西江相望。而那号称邹老夫子的邹珣,智积早有耳闻。他原本是长安有名的大儒,因看不惯当今天子任用李林甫一干小人,便带着弟子们云游天下。
上个月,他们才来到了江对岸的火门山,邹珣的祖上在火门山上留下一座宅院,他便带着众弟子住进宅院,似乎有常住的意思。
邹珣不但学识渊博,为人也颇为侠义,经常锄强扶弱,结交了一干江湖朋友。
总之,无论是书生还是游侠,只要提起邹珣,都要竖起拇指称赞一声。‘
“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还是好好商量的好!”
智积这样想着,便要着手给邹珣写封信,问清楚事情的缘由,再向对方要个解释。
但还没等他坐稳,就听一个人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师父!师父!”
瘦高的身影随着声音一同奔到智积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师父!这有火门山那边送来的信!”
“哦?拿来我看!”智积心中一动:难道是对方自知理亏,已经先一步来信道歉了?若真是如此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拿过信来,果然见信封中央落着雄健有力的字迹“禅师智积亲启”右下角则写着“弟邹珣”。
一看对方的称呼,智积的心便放下了一半:看来这邹珣的确是谦谦君子啊!于是他面带微笑地抽出信件来看,眼角的笑意越看越深,越看越深……
但刹那间,智积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他猛地瞪圆了双目,将信朝着桌子上用力一拍,起身大喝道:“走!跟我找他们算账去!”
以慧忍为核心的众子弟们一听这话,立刻虎吼一声,跟上迈开大步的智积,气势汹汹地朝山下走去。
只有季疵满脸疑惑,扭着头朝那被拍在桌子上的信看了好久……
那封信的确是封道歉信。但让智积气恼的并不是信的内容,而是其中的一句话:“大师本非汉人,恐对华夏之礼涉猎不深……”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智积的眼中就没有别的话了。他的确不算是个汉人,但他却比绝大多数的汉人更想做汉人,而且已经想了几十年。
智积是个弃婴,从他父母留下的事物可以粗略判断,他应该是个吐蕃人。收养他的是一个汉人老学究。老学究年老无子,自然是拿他当做宝贝一样看待,从小对他百般呵护,直到他十六岁那年,老学究去世。
只有一件事让智积始终无法释怀。
老学究是个儒者,他从智积幼年起就教他儒家礼仪,但智积生性好动,对这些繁文缛节自然是烦透了。老学究讲时他心不在焉,让他演示时他自然手忙脚乱。
老学究一直没说什么,但在他临死的时候,他长叹一口气,满脸遗憾地说:“孩子啊!你学习华夏礼仪如此之难,看来毕竟不是我中原汉人,以后也不用强求了!”说完这句话,他就撒手人寰了。
流着泪的智积先是一愣,随后猛地大叫一声,疯狂地扇自己的耳光。从那以后,他苦练儒家礼仪,每一站每一坐都讲求分毫不差,直到将自己练成了一本活着的礼仪典籍。
但老学究却再也看不见了。
直到智积遇到了师父善无畏,得到了点化,这才从执念中走出来,渐渐放下了儒家的礼仪,不再刻板的苛求自己。但他心中却始终没有原谅自己,多年来,一直有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为什么我那时没能学好礼仪?为什么我那时那样随性?为什么我……不是个汉人?”
所以,当他看到邹珣提及他的身世时,事件原本的缘由便不再重要。他现在想做的,只有将邹珣踩在脚下一件事。
当然,他还会用字正腔圆的官话问候他一句:“说我不是汉人?我熟读四书的时候,你八成儿还在吃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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