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1.


  他边拱边提醒大家:“小心点儿。几千个枪炮瞄着,谁出事,今生也不用下山啦。”

  这已经是山顶,众人在林叶中什么也看不清,但即使雨还没停,我们仍能听到巨大的水声,那熟悉得很。来自怒江。

  在他制造的紧张氛围中爬着,然后江松忽然毫无先兆地站了起来。在这灌木甬道中首尾失应,以至在他身后撞成了一团。

  瘸子愠怒地瞪着他,“你至少先给个口令啊!”

  “别看我。看南天门。”他说。

  瘸子忽然觉得他的神情很怪,怪得让瘸子立刻打了一个寒噤,他倒好像在另一个叫作冥府的世界,看着掰不开的生魂们前仆后继地趟过冥河。

  江松站起来是因为这里的枝丛已经足够遮掩众人了。于是瘸子也站起来,爬着并不舒服,那二十几条也参差地站起来。

  扒开拦在眼前的枝叶就能看见南天门,于是众人扒拉开枝叶。

  于是看见南天门。

  南天门很大,几乎有横澜山和祭旗坡加起来那么大,那也就是说它很高,整条的怒江一点儿没减下它横山断云的气势,从众人这个角度上看,它像是洪荒混沌里冒出来的怪物。

  惊着众人的不是这些,是在山上忙碌的那些小点点。乍一看像蚂蚁,但是啃倒了树木,在山上啃出了壕沟,土木机械在轰鸣,以增加它们啃和掘的速度。不不。惊着众人的也并不是这些东西,是被它们掘出来和啃出来往山下绝壁里弃落的东西,也不是那些滚落跌落进怒江的树木和土和石头,是其中夹杂着落下,在山壁上撞得碎裂再落入湍流的那些东西:

  众人丢弃在南天门上的他们的躯体。

  瘸子觉得很冷,今天早上真是凉透了。连他们这里每个人的动作都变得很迟缓。江松的声音穿过雨雾传来时也像冻结了一样。

  “修工事呢。日本人战线拉太长啦。现在要据险为守了。”

  瘸子瞧了他一眼,那家伙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个望远镜来。他细细地看。

  那又关众人屁事呢?这辈子也不要再去南天门。

  但是,他们的头颅,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四肢,他们的血液,他们的骨头,他们的身体早已腐烂,被日本人薄薄地盖了一层土,现在正在被掘出来,穿着橡胶衣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用最大的冷漠和最高的效率,用车头改装了简易推铲的坦克把他们成堆地从悬崖上推下,从南天门到怒江,他们会经历一个极长的自由落体行程,幸运者成为湍流中一个小小的水花,不幸运的,松散的肢体在山石上再一次四分五裂,或在山峦,或逝怒江。

  瘸子忽然觉得手上生痛,瞧了一眼,郝兽医掐着他的手,老头子的指甲已经掐进瘸子的肉里。

  老头子喃喃地说:“……康丫。”

  瘸子忽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时,就一把手枪的江松望远镜。瘸子立刻就找到了众人他的地方,当时为了他能看见东岸,把他埋在了怒江的正斜面,所以众人很轻松就找到了,只是那里的整片土层都已经被剥离。然后瘸子在土堆边看见了他,和其他几具尸骸堆在一起,一辆掘土机正向他驶去。

  望远镜被人抢走了,不辣使用那玩意儿时用力过猛杵了自己的眼窝,但瘸子想他像自己一样,肌体感觉现在已经麻木了,刚找到他要找的,望远镜又被郝兽医抢走了,郝兽医手忙脚乱开错了一头,阿译帮他搞正了。

  “每人十秒钟。留个念想。”江松说。

  瘸子用他的肉眼看着那辆掘土机向着土堆和尸骸掘近,把尸体和土石、和着树木的残骸一起卷起来,康丫在泥土的波浪里翻滚,出现,又被埋藏,他似乎不想看见众人,但他不可避免地向着悬崖接近。

  不辣开始嚎叫:“干什么不开炮?由他们挖!人呢?!干什么不打?!”

  江松睨着他,并没去阻止,蛇屁股抱住了他,丧门星捂住了他的嘴,因为看起来那个死湖南佬儿不光会冲出树林,还会冲下悬崖。

  江松机械地重复:“每个人看十秒钟。留个念想。然后下山。”

  瘸子身边的郝老头儿一边疯狂地抹着眼泪和鼻涕,一边把望远镜杵在自己眼窝上。不辣被丧门星把脑袋摁进了泥里,你堵过一头困兽的嘴吗?那头困兽一边啃着泥,一边还在说打呀打呀。

  瘸子看着康丫在悬崖之上滞停了一下,然后随着黑土和枝叶翻滚落下,撞击着利石,飞旋,翻滚,消逝于黄河青山。

  不辣不再对着他啃出的土眼嚎叫了,他现在很安静,都安静得不喘气。

  江松说:“好好看着。再两分钟大家下山了。师座要表示对咱们的倚重,早半个多点就来了,咱们至少到个准时吧。”

  “……他干吗不杀了你?”瘸子问。

  “他觉得我该死在对面南天门。”

  “你死在哪儿都一样的。你趁早死了吧,你没死就带我们来看这个。”

  “这不是你们一直想看见的吗?看见了。连你这样的爱失望的家伙都没有失望。”江松居然还不忘讽刺瘸子。

  瘸子只好瞪着他,不辣的脑袋被摁进了泥里,脑袋被摁进不知道什么东西里,瘸子只好拼命地调匀自己的呼吸。

  一直想看见。是的,又被他阴了,但确实一直想看见,想到不敢看见。不知道南天门上留的是众人的躯壳还是他们的灵魂。是失去肢体的残废在想念残肢,不,众人只区区二十几个,他们是离开了躯体的残肢,在想念躯体。

  江松又一次看了看所有人,众生百态,郝兽医坐在泥里,用一把湿树叶拼命擦自己的脸,蛇屁股对着望远镜屏息,丧门星摸着他身上他兄弟的骨殖,其表情居然是庆幸,阿译跪在那里嘴里无声地碎念,不辣已经没人摁着了,但仍伏在泥里保持一个被摁的姿势。每个人都不一样,没一个人一样。

  江松打了个响指,“走啦。走啦走啦。”

  于是趴下,在密林的甬道里爬着离开。

  最难过的似乎挨过去了,没人想打。虞师的全部炮弹只够打半小时的集群,不会为死人而发。

  于是日军堂而皇之践踏我们的尸骨,修筑他们的工事。上峰会因此暗喜,因为强盗终于甘居守势。

  于是众人爬行和离开,他们是被抢走了躯体的小偷,偷溜回来,看十秒钟栖居了一生一世的躯体。

  站在泥水地里,江松让众人振作起来,而且想他要的也不是什么振作。

  何书光几个穿着雨衣的在众人中间插来走去,把泥水溅在他们身上,同时纠正队形,显然他们觉得这个参差的队列很不像话,再三修整,但是无法搞定众人中间弥漫的一种让他们莫名其妙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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