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三五节 如果我要嫁给你
雨下得很大。
哗哗的雨声冲刷着文心语的梦境。在那个梦里,她的身体被吊在悬崖外边,却没有坠落下去。因为有一条看似细弱却格外有力的臂膀拉住了她,那熟悉的身影趴在悬崖边上,硬生生用一只胳膊撑住了她的重量。文心语吓得连尖叫都没能发出,半点都不敢动弹。
“没事的,别害怕。”那人温柔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听我的,马上就拉你上来。”
这声音给了她些许勇气,她抬起头来,看清了那人的面孔。
“洛依风……”
“轰——”
一声惊雷,文心语大睁着双眼清醒过来。
“你醒了?”少年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
文心语转过头去,脑袋还有些隐隐作痛。站在那里的男生,不是洛依风还能是谁?
文心语不想和他说话,她闷不做声地仰躺着。但是,梦中的回忆却变得清晰起来,她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她确实滚下了那座“悬崖”——说是悬崖,其实也没多高,毕竟他们本来就在山脚下,但两层楼的高度,若真的摔下去了,只怕也要砸出个好歹来。危急时刻,是洛依风不顾危险扑过来抓住了她。她脑海中的最后记忆,是洛依风拼命抓住她一只手腕的景象。那之后的事情就完全没印象了,因为她……好像吓晕了过去。
想到这里,文心语有些不好意思地蜷起了身体,避开了依风的目光。
“你在从山坡上滚下去的时候,头部撞到了石头,起了个包,可能会有些痛,脚踝也有点扭伤。这不是休息一下就能治好的病症,等到雨停了,我们得赶紧下山去,好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依风给她讲述着现在的状况,“本来我应该带你回去跟大家汇合的,但是突然下起了雨,雨势这么急,我就想着先找个地方避一下,等雨停了再出去,没想到它一下起来就没个尽头了。没办法,恐怕我们今天只好在这里过夜了。”
文心语静静地听着,同时打量着身周的环境。乍一眼看去,这里像是个小山洞,但实际只是山壁上凹陷下去的一块,勉强能容纳三四个人。她的身下铺着些干草,应该是依风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干草上还垫着一块毯子,仔细一看,其实是依风的外套。现在他只穿着秋衣站在洞口,难道不觉得冷吗?
除此以外,地上还燃烧着一团火焰。文心语望着那柴火堆,不知道依风是怎么把火点起来的,明明下午那么多男老师想烤个鱼都做不到呢……
注意到她的目光,依风适时地解释道:“哦,取火其实是需要点技术的,引燃和助燃的材料都要准备,然后只要对频率和力度等因素计算得当——呃,抱歉,这种方法有点难了,之后我教你一种用简易工具取火的办法吧。”
他讲着讲着,突然想起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自己那么强大的计算能力的,只好赶紧改口。
文心语其实没有听懂,但也没有再问。不知为何,现在跟依风单独相处,她的心情有点烦乱不安。明明期待着依风跟她多说两句话,她自己却不想开口。
“轰——”
“咿!”
突然炸响的雷鸣让文心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她害怕地缩紧了身体发起抖来。
“文心语?”依风满脸关切地走了过来,“你没事吧?害怕打雷吗?”
她并不说话,本想要轻轻点头,但又有某种倔强的因子在影响着她。好像如果自己承认害怕,就是“输掉了”一样。而现在,她还并没有服输的打算。但这个输赢胜负究竟是针对什么来的,她自己怕是也没个明确的答案。
反正就是冷战。
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年的冷战。
对于小孩子来说这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也难为她真能坚持下来。
最开始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是因为那两个为老不尊的大人,还是因为依风那个调皮捣蛋的姐姐,亦或者是因为依风本人的笨拙?事到如今,文心语自己也有点搞不清楚了。其实只要依风一开始多道几次歉,她闹过别扭之后自然就会原谅他,可他却一点这样做的意思都没有——毕竟说到底这根本不是他的错,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一边在迷茫,另一边也不好意思主动和解,这样一拖二拖,时间越长,越是羞于启齿,难以低头认错。于是就这样……
其实这数月以来,文心语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跟他搭话,然后自然而然地恢复成过去关系的情景。可每每到了将要开口的时候,却又觉得半是害臊半是恼火,总之心里就是不痛快,加上其他同学也在那次家长会后整天造他们的谣,更是让她拉不下脸来。
现在也依然是这样。
内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在不断劝说她——“跟洛依风说说话吧,只要你一开口,他肯定会原谅你的”,但同时,也有另一个声音在羞恼地反对——“我就不!凭什么要他来原谅我!是要看我原不原谅他才对!”
她怄气般把身体扭动到背对依风的方向。
依风不解地歪了歪头。
他有点意外,原本以为人类害怕打雷只是个传言而已,毕竟他和凭云姐姐都不会怕,没想到眼前倒有一个例子。他犹豫一下,半跪在干草堆前,拍了拍文心语的肩膀。女孩瞪着眼睛转过身来,他便用轻柔的动作捂住了她的双耳。
文心语愣了一下,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红晕占据:“你、你干吗?”
“我在这里陪着你。”依风温言软语说道,“这样就不怕了吧?”
文心语脸颊发烫,她能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感受到鼻间喷出的热气。她就这样直勾勾地跟依风对视,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我才不要!”
她挣扎般扭着身体,伸手想要把他的手臂打掉,但就好像是老天爷有心在这一刻恶作剧一样,一声惊雷——
“唔!”
文心语的动作僵在半空中。
“不怕,不怕……”依风傻乎乎地念叨起洛妈哄凭云姐姐时唱过的儿歌,“宝宝宝宝快睡觉,老猫不抓乖宝宝……”
文心语呆呆地盯着他认真的双眼。半晌,“噗哧”一下笑出了声。
“怎么了?”依风两眼眨巴眨巴,“我唱得难听么?”
他不问还好,这样一问,文心语就像是被点了笑穴一般,又咯咯笑了半天才止住。搞得依风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他依旧保持着双手捂住她耳朵的怪异姿势,只听文心语小声嘀咕道:
“难听,难听死了……”
“这样啊……”依风有些失落。他以为自己唱得应该是在调上,可难听好听这种事毕竟是人的主观看法,就算他模仿得再完美,听者不愿给好评,他也无法去争辩。
“要不,我再唱首别的歌试试?”他这样提议。
文心语没有拒绝,只是轻声“哼”了一下,说:“随你。”
于是依风清了清嗓子——
“古老而遥远的星辰那一闪而过的光,
在我的灵魂中点燃了叛逆之火,
徘徊在春季金色的彩虹之后,
温柔的风儿带给我爱情……”
夜色与雨丝拉出了一道无边无际的帘幕,将依风空灵而澄澈的嗓音阻隔在这狭窄的空间中。少年的歌喉有如婉转的女音,在这一方天地之中鸣动、游弋、回响、消散……
“像全世界黎明之前的曙光,
像引领小船的北极星,
像灵魂从身体剥离,
我从地球离开……”
他唱得既非中文也不是英文,这样一来,就连好学的文心语也无法听懂。但不知为何,自他口中缓缓流泻的那些旋律与音节,让她仿佛看到了汪洋的海,听到了寥落的风,或许还有飘零的雪与流转的彩虹。那一切并非幻觉,非要形容的话,倒更像是一场梦境。没错,她与依风,歌声,此处的一切,全都只是一场未觉之梦……
“我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中寻找那个不知为谁或何物的我,
在一个疯狂的梦中遗失了平静,
让点燃的星光化作珍贵的护身符照亮他的前路,
相信在遥远的边际他会与我重逢……”
这歌声让她的身体整个放松下来。她想要听得更多、更清楚。不知是否察觉了这一点,依风捂住她耳朵的力道也微微放开了,于是歌声化作滑润的雨渗入了她平静的脑海之中……
她不知道自己又沉沉睡去了多久,只是好像看到了遍野的茵茵绿草,她穿着从未见过的白色纱裙,头戴着五色的鲜艳花环,无忧无虑地荡着秋千……但是秋千是悬吊在哪里的呢?她抬头望去,漫天的星辰在银河之中盘旋闪耀……
雨已经停了。
天色微明。
文心语睁开双眼的时候,依风还保持着护住她双耳的姿势,但身体却斜靠在一旁的岩壁上。他离得那么近,有力的心脏跳动声清晰地传达到她的耳中。这样的姿势,就像是她整个人瘫在他的臂弯里一样。她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会儿,随即有些惊慌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想要推开他。但小小的手搭在依风的胸口,却又无论如何使不出力道。
这样子……简直像是爱情片里男女主角一样。她半是慌乱半是羞恼地想着。如果改换成漫画的表现形式,现在她的眼睛里一定满是眩晕的圈圈吧。
且不管这个十岁的小姑娘如何胡思乱想,她稍一动弹,依风便立刻清醒过来。他摸了摸眼角检查是否有眼垢,同时说道:
“雨停了,抱歉,我也休息了一会儿。我这里还有点东西,你吃过之后,等下天亮我们就离开吧。”
后来依风从裤袋中取出两块包装完整的巧克力,这是临行前洛妈把书包塞满之后又给他强行掖到口袋里去的,因而逃过了姐姐的“搜捕”。他撕开包装纸递给文心语,早已饿极了的小姑娘便顺从地吃了下去,吃完还意犹未尽地舔舔手指,样子可爱极了。只是这里难以找到饮用水,只怕他们要忍一下口渴的滋味了。
文心语悄悄地瞥了他一眼。依风刚刚起身,正在观察周遭的动静。
……想要跟他说话,想要跟他和解。
过去近一年来积攒的情绪,此时毫无预兆地在她的心头上涌。也不知是他的歌还是巧克力引动了这个念头,亦或者是山间只有他们两人的孤独与恐惧在背后推动,文心语觉得自己从未有一刻如此盼望,想跟依风回到过去那种亲密的朋友关系。
“洛依风?”
在沉默许久之后,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嗯?”依风回过头来,“口渴吗,还是饿?我背你下山,到村里联系上老师的话,很快就会有吃的了。”
“不、不是……”文心语扭扭捏捏的,“你……唱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话一出口,她就想赏自己一个耳光。
明明刚刚还下定决心的,怎么又开始说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了?
这样绕弯子的话,再过十年也没可能跟他和好啦!
依风倒是完全不了解少女的心情,他直白地答道:
“是ORIGA的俄语版《浮游梦》,你有看过《奇幻旅程》这部动画吗?”
文心语轻轻摇头。
这样啊,是俄语啊,难怪我听不懂呢。她想。原来依风还会俄语哦……不对不对,那种事随便啦,依风一直都很厉害的,我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当务之急是——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坚定自己的意志一般。然后她说道:
“依风……你、你生我的气了吗?”
“什么?”
“因为我……”文心语低头对着自己的手指,“我说……死也不会嫁给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活像是堵在了嗓子眼里的呜咽。
“我不生气哦。你不是故意要那么说的吧?”依风微笑着,“不过,有一件事我确实很生气。你擅自从队伍里面跑出去,万一遇到了危险怎么办?万一我在陡坡边上没能抓住你,又要怎么办?如果你真的出了什么事,知道我会有多伤心吗?”
她的脸又开始发烫了。
“那之前,我一直不理你……”
“哦是哦,那又是因为什么?”依风诚恳地问道。
文心语嘟起嘴巴:“谁让我爸爸……还有你爸爸,都那么说。”
“那么说?”依风回想起两位父亲对数不多的会面,“哦,说你要嫁给我?”
她闹别扭似的瞪了他一眼。
“我才不……我妈妈说了,我以后最好跟她一样,去当个女博士。要搞研究的话就不能早结婚,就算结了婚也没法生小孩养小孩,不能做家务……反正,那天回家我妈妈就把爸爸骂了一顿,说他是神经病……”
依风有些困扰地笑了起来。
真是要吐槽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吐起才好。但考虑到这是十岁小姑娘的言论,依风还是决定不要深究的好。
“这样啊……”他给出暧昧的回应。
“而且……”文心语偷偷观察着他的脸色,“我妈妈还说,就算我现在跟你关系好,也不能保证以后也会一直好。所以嫁人的话不可以说得太早……”
原来如此。依风回想起文心语那位不苟言笑的母亲。自家洛爸洛妈都对这种玩笑很无所谓,想来文心语的父亲也是如此,但她的母亲或许是对孩子的教育相当认真的类型,即便女儿年纪尚小,她也不打算对这种玩笑话妥协。
“是明智的判断。”他给出这样的评价。
依风并没有露出半分异样的神情,只是安静地点头,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文心语觉得有一点焦躁,她期期艾艾地说:
“我、我可不是讨厌你喔……”
“我知道。”依风点了点头,“我也没有讨厌你,真的。”
这样的回答让女孩稍稍安心了一些,但却并没有完全解开她的心结。她又犹豫许久,低头捏着自己的小拳头,忽然拿出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说道:
“那要是长大以后,我还是喜欢你的话,到那个时候,我能……”
她的双颊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我能嫁给你吗?”
空气静寂了。
一时之间,好像整个山林都屏住了呼吸,听不到半点声音。依风甚至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就仿佛四面八方有无数双眼睛,动物的、植物的甚至非生物的,都在静悄悄地望向这里。
“还是”……文心语用了这个词,应该只是无意。但依风明白它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个小姑娘现在是对自己有着爱慕之心的。当然,因为年龄实在太小,究竟是不是“恋爱”也无法判断,可能只是单纯的对优秀同学的倾慕而已。但不管怎么说……
没有任何教程教过我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应对啊。他苦恼地想。
话说为什么她才十岁就能想到这种事情啊?是不是太早熟了一点?不过考虑到电视上整天都在演一些情啊爱啊的肥皂剧,要理解其实也并不困难。话说回来,虽然方式隐晦了一些,但这应该就是一种“告白”吧?
仔细想想也并不奇怪。两人的关系一直很亲近,整天坐在一起,成绩也都不错。虽然过去从没有朝这个方向想过,但考虑一下……这种发展其实也算是理所当然。
那么,我该怎么回答呢?
因为没有参考答案,所以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么?
诚实地说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学着文心语的样子,同样深吸一口气,露出拿捏不准分寸的微笑:
“嗯。如果长大以后,你还喜欢我,我也还喜欢你的话,那我们就结婚吧。”
他这么说。
“不管你成了女博士也好,或者选了别的职业也无所谓。要是真的决定结婚的话,家务也好孩子也好,总能有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法。虽然这么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只能说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吧……”
他并不讨厌文心语,几年的相处令他已经对这个女孩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而且正面观感比负面要多很多,甚至如果不把亲情考虑进去的话,应该比对凭云姐姐的好感还多。如果十几年过去之后,他们之间还能维系住这种感情的话,依风想不出有什么不跟她结合的理由。
这样的回答绝对入选不了偶像剧的台词,肯定不会有哪个帅气的男主角会说出这种半吊子的言论。
但文心语却绽放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初升的阳光照在她嫩软的脸蛋上,明媚动人。
“那我们拉钩。”
“好。”依风递出右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样一个静谧的清晨,两个幼小的孩子在无人所知的地方,达成了他们幼稚而长久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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