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当下(下)
下午,一辆载着专家的军用吉普在前后各两辆装甲车以及相机的闪光灯簇拥下开进了第三人民医院的大门,不久后医院再次宣布召开集体会议,连心这等级别自然没资格参与,好在大部分病人的情况还算稳定,得以坐在小房间里喝水歇息一会。
留守的医生是大老王,此刻正在电脑上浏览一篇新出炉的外文医学报告。连心没有往闲聊的那帮子人里凑,走到大老王旁边发现他的茶杯空了,习惯性地准备接过来添上。
大老王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继续把注意力放在报告里那只可疑的球状病毒上,连心只瞟了一眼便出门打水,没有深入了解的兴趣。
他对病原体其实没有多大兴趣,无论是细菌还是病毒,亦或是立克次氏体、衣原体、支原体,总会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契机下通过突变、杂交和重组,经由生态循环找到适合它们寄生或者繁育的温床。
被依附的生物会感到不舒服,在它们的影响下有一些奇怪的行为,也只是自然界的一种正常现象而已。历史发生的那些大疫情,结果无非是两种:宿主杀死微生物,或者两者同归于尽。
连心最渴望知道的是,什么东西造成了第三种结果。
这个事实已经被医院所有人当作魔咒一般对待,面对媒体无休止的追问,相信即使是中央最权威的机构,万不得已下也不会向外界宣布。
太过冰冷,太过沉重,哪怕只是在大脑的某个神经末梢轻微地触碰,也会引起从内心深处弥漫而开的绝望。
连心在想如果完全按照自然规则放任自流,世上是不是有可能诞生出一个全新的物种。
他排在打开水的队伍末尾,看着地板出神。
跟前是一个很年轻的女生,穿着白大褂,背对着连心。当队伍前进的时候,她感觉到站在背后的人留在原地没动,便回过头望了一眼。
“嘿!”
连心抬头,发现是认识的人,下意识一笑。
“这么巧。”
女生个子不高也不矮,正好处在作为女朋友的最佳身高线范围,齐肩的黑直发梳得很整齐。
她也回了一个笑容,目光落在连心手里的杯子上。
“帮谁打水呢?”
“王医生。”
“哦,我还真怕你说自己要喝呢,这种上世纪风格的杯子跟你一点都不配。”
连心不由得注意了一下杯子的外观:“是吗,我觉得挺好,蛮结实的。”
“……”
女生一扯嘴角,换了个话题:“准备在这干多久?”
“一直干吧,直到这事儿过去。”
“哈?”女生的惊愕不似作伪,精致的眼睛瞪大了以后更加闪闪发亮:“这事儿……”
她放低了声音:“这事儿什么时候能完啊?”
连心见她的样子,仿佛并不情愿在这里的生活,有些疑惑:“怎么,吃不消了?”
“从来的第一天到现在没睡过一个好觉,事情又多得吓死人,谁能吃得消?”女生愁眉苦脸,可怜巴巴地说:“我想回家,我想吃好吃的。”
“那就回啊,咱们学生本来就是跟志愿者差不多,没有合同的限制,受不了就休息呗。”连心耸肩。
女生又恢复了与之前相同的复杂表情,就那样一直看着连心。
“啥意思,我说错了?不是你自己报的名,还主动申请去传染病区?”连心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切换情绪,不过他很快发现了一个疑点:
“你怎么从那边过来了,有什么要紧的事?”
这下女生直接把头转了过去,徒留连心独自尴尬。
片刻后她又转过来,盯着连心叹息:“难怪你没女朋友,白瞎了这张脸。”
“???”连心头上挂满问号。
“对了,你的脸怎么了?”
“撞车了,玻璃划的。”
这是女生对连心说的最后一句话,打完水后她径直走开了,去的方向好像是对面的化验楼,连心不明就里,呼了口气之后把杯子伸到龙头下面。
“哟。”
“怎么?”连心瞥了眼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的陈匡明,脸上那贱不喽搜的笑十分拉低医生的职业形象。
“跟咱们小美女聊啥呢?”
“她觉得我有问题,”连心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了对方:“这个问题会让我找不到女朋友。”
陈匡明思考了一番这句话的含义,随后把前不久小美女欧瑞雪的表情复制粘贴了一遍:“当我什么都没问。”
“没事干了,跑这儿来看我笑话?”
“病人都在休息,该换药的也换好了,一闲下来就想睡觉,只能到处走动走动。”
陈匡明伸懒腰打呵欠,嘴巴还没张到一半,旁边的人便嗖的一下蹿了出去,追赶大老王和一名护士小跑的背影。
他叹了口气跟上,几个人前后脚走进救治大厅。经护士的指引来到一对母女跟前,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双眼紧闭,软绵绵地歪在座椅里。她脸上红得可怕,呼吸的间隔很长,对母亲焦急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
“医生,她这是怎么了啊?”女孩的母亲都带上了哭腔,紧张的时局下,女儿的表现让她的内心饱受煎熬。
“她生了什么病进来打吊针?”大老王问。
“急性肠胃炎,痛的不行了才上医院来的,之前一点事没有,跟那些受伤的不一样啊!”母亲慌得有些口不择言。
大老王戴上手套摸了摸女孩的额头,翻开她的眼皮用电筒笔照了照:“她之前吃了什么?”
“我昨天晚上做了条鱼,她喜欢吃鱼,都被她一个人吃了,那鱼没太蒸熟,之前那个医生说是这个原因。”
母亲蹲在女儿面前难受的直掉眼泪:“她不会有事吧,她就是发烧了而已,不是那个病,不是那个病啊……”
大老王用手掐开女孩的嘴,站在他身后的连心都能看见女孩的牙龈周边颜色明显变深。
“叫人过来。”大老王摇头。
女孩的母亲仿佛被雷劈中,她亲眼见到被这句话宣判的那些人的家属哭瘫在地上被人拖走,于是连呼吸都用袖子蒙住口鼻,屡次加快女儿的输液速度就是为了能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个医生一定看错了!
“不,不!她没有……”母亲站起身,挡在大老王面前。
连心已经把扎带拿了过来,戴着口罩像个死神一样命令:“请你退开一定距离,不要妨碍你女儿的治疗。”
“我们转院,转院!不在这治了,乖女,我们起来……”母亲从自我欺骗中汲取到庞大的力量,抱起自己的女儿:“拔针,拔针!”
护士在一旁拉她:“你不要这样,她现在的状态很危险,病人受到外界刺激更容易发病的!”
“闭嘴,给我拔针啊!”母亲朝护士吼叫,声音高亢尖利。
女孩便在此刻睁开了通红的双眼,一口咬在自己母亲的肩上。
大厅顿时一阵骚乱,所有人都在远离事件的中心。连心和大老王一人扳着女孩的一只手试图将她控制,可她咬的多用力啊,嘴唇外翻,完全平贴在她母亲的皮肤上,鲜血在不停地扭摆撕扯中喷涌,如同火山口躁动的岩浆。
出乎所有人意料,没有相伴而生的惨叫。连心偏过头看向那位母亲,她汗如雨下,泪如雨下,涕如雨下。
但她还是紧紧搂着女儿,用轻轻的,颤抖的声音哄着她:
“囡囡,不难受,不难受了……”
“噢噢噢,不难受,不难受,我们回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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