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年柏泉79号(二)
从琴行出来,连珏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在听了地点之后特意向她确认了一遍,朝后视镜古怪地一瞥后没再多言,半小时后把她送到了目的地。
下车之后,连珏沿着整排的活动板房前进,几台重型车辆随意地横在路边,坑洼的旧水泥路面上满是黄泥车辙。三两民工抓着油腻的脑袋蹲在石碓或沙山旁,一边握着脏兮兮的罐子喝水一边斜眼睛瞟着这个越走越近的女中学生。
连珏低头走路,跳过一条一米多宽的壕沟,拐向了破败的更深处。
这里就是年柏泉,文湖市南部曾经人流量最大的区域,两个城中村毗邻,环绕着贺省最早一批修建的高架路和人行天桥,无数的商铺,门店集中于此,喧嚷一时。
大片的工地围栏挡在眼前,连珏辨认了一下方向,皱着眉头从一道人为开出的缝隙钻了进去。
几百米外的小吃城已经被夷为平地,挖掘机神气地骑在一摊建筑垃圾上,把一头的砂石挖到另一头。
连珏看了一会,继续前进。
在一面还算完整的红砖墙上,79号门牌依然可见,风卷起了无处不在的浮尘,连珏用袖子捂住口鼻走了进去。
浓重的油彩包围了她,四壁上绘着的嬉皮小丑,怒目金刚,湿婆神,迈克尔·杰克逊等纷纷转过头和来客打招呼。
79号小院,理解的人们称之为“流行前线”,“命运斗士的营地”,但那只是很小比例的观点,大多数人更愿意用“牛鬼蛇神”来称呼这片充斥着朋克、嘈杂、颓丧、挣扎的地方。
在年柏泉,这里是买醉的不二之选。每到夜晚,荷尔蒙和酒精的味道就会从那些小房子里的排气扇中散发出来,弥漫在整个院子的空气中。
连珏一一回应他们的视线,最后走向了摆在角落的半艘轮船。
那确实是半艘轮船,老沈用它前半辈子攒的所有钱把一艘客轮的部分遗骸从报废厂拉到了这里,又把他前妻的半辈子积蓄骗来给里头重新装修。他充分发扬了西方的个性化经营理念,捡了根长木棍,串上一件画了骷髅头的黑色T恤,杵在船身上就正式开张。
“年轻那会儿挺想回到16世纪,在大西洋上扯一条破帆,拉上四五个兄弟挥舞着烂刀子朝过往的商船大喊‘留下你们的金子’,赚了就上岸找几个娘们胡天胡地,赔了就跟着风浪四处飘摇,啧,多洒脱。可生在这个时候我也没辙,只好用点别的法子满足一下心里这点小愿望。”
耳边又回响起当初大家把老沈和这坨废铁围在中间,那家伙手里握着一瓶啤酒,用平淡中带着一丝憧憬的口吻向众人解释的这番话,连珏望着那扇挂了一个塑料泳圈的“舱门”,解开了她的发箍。
门没锁,走廊内光线很暗,连珏打开手机的照明功能慢慢向前走。
“老沈,你在里面吗?”
“老沈?”
依旧没有回应,连珏皱了皱眉,在转角处举起手机往大厅里照射。
一个人影缩在吧台一角,朝着光源的方向抬了抬头,大堆酒瓶摆在一旁,整齐得像是插在寺庙门前炉子里的线香。
“嗨。”男人的嗓音嘶哑:“你怎么来了?”
“天……”连珏看见如此场景,心疼得捂住了嘴。
“要来点吗,我看看……应该还有几个没用过的杯子。”
连珏慢慢地走到老沈身边,“舷窗”灰蒙蒙的,海盗酒吧的吧台区能见度十分低下。
老沈在脚下的柜子里翻了一会儿却一无所获,懊恼地抠着头皮。
“算了,女孩子少喝点酒。”他仰头闷了一口:“刚才你去过疯子那儿了?”
“别喝了!”连珏去抓酒瓶,本以为会遭到一定的抗拒,结果轻而易举地就收了过来。
“太恶心了,我真不知道为什么鸡尾酒里要兑这玩意儿,妈的以前有只蟑螂掉我茶杯里泡了一夜,再喝起来就是这味道。”
“就这种馊水也能被那个管酒的宝贝成什么样,开了他真是明智,他妈的除了坑老子的钱外啥都不会干。”
老沈的眼皮给面子地撑开一道缝隙,油腻的半长发紧贴着他瘦削的脸线,胡子好像很久没刮过了,狂放地相互纠缠。
“我说那孙子怎么突然打电话给我呢,一说要喝酒准是有别的事……”
“你之前到哪去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连珏喊道。
老沈歪着头看连珏,淡淡道:
“别激动小姑娘,我很好,只是觉得外面有些吵,想在个清净的地方一个人呆会儿。”老沈两条胳膊软绵绵地搭在布满灰尘的玻璃台上,用力地打了个酒嗝。
连珏气愤难耐:“那现在呢,我都以为你去别的地方了,趴在这里不死不活算怎么一回事?”
“没劲了,走不动了,道行不够,那些人的眼睛让我很不舒服,以前的那些事情老在脑子里打转。”
“然后就很想抽烟,前几天发现已经没钱买烟了,想起来这地方还有些酒,就过来了。”
“你说奇不奇怪,我明明不愿见人,偏偏很想说话,中午还跟街对面那家烟酒铺的老板侃了俩小时,哎呀,不该联系你的,让你跑着老远来,”老沈不好意思地笑笑,把头埋进胳膊:“我却用这幅模样来迎接你,不好意思啊。”
只过了一会儿,他便重新坐直了身体,冲着连珏弯了弯眼睛。
“不过看到你,我的心情好多了,嗯,明天就出去找点事做。”
那双眼睛历经风雨患难,依旧保留着七年前的纯粹热忱:“别板着个脸啦,你这个年纪要老皱眉头可太糟蹋了,笑笑……啧啧,我现在忍不住想知道什么样的男生会有幸和你共享青春年华。”
连珏呆呆地看着对方,鼻尖的酸楚如何都抑制不住,曾经光芒万丈,用六根弦掀翻整个文湖地下摇滚圈子的吉他之王,枯弱得像一只窝在狭窄山洞里的老猴。
她何尝不知道,一旦伤口深到极限,无论多长时间,都无法愈合完全。
“为什么要承认呢?你明明……你不可能会那么做的。”
“我确实做了,犯了错,就只能担下来。”
老沈伸出手想摸一摸连珏的头发,半空中顿了顿,终究没有落下去。
连珏握住了他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他的手很热,几个老茧都还在熟悉的地方。
“小玉,不要让自己一个人,孤独一点都不酷,喜欢孤独的都是一群傻逼。”
连珏吸了吸鼻子,拉起老沈的手腕:“我们回家。”
“这里就是我的家。”
“尚居园的房子?”
“留给她爹妈了。”
连珏咬着牙,不想再用事实去刺激对方:“走吧,你有多久没好好吃饭了,我家楼下新开了一家面馆,应该合你的口味。”
老沈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姑娘,他知道了这世界上还有着一个牵挂他的人。
“我给你唱首歌吧。”
连珏实在是无法拒绝这样一个要求,主动打开他脚下的琴盒,走进厨房拿了一块干净的布将那把陪了他十多年的木吉他擦拭干净。
“唱个什么好呢?”老沈抱着吉他,低头想了好一会儿。
“提点要求?”
连珏勉强笑着摇了摇头,老沈试了几个和弦找感觉:“那我开始了。”
前奏似曾相识,连珏听着听着表情古怪起来。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她无奈地捂住了脸。
老沈却唱得很认真,很投入。
“长得美丽又善良。”
“一双好看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只要认真投入,老鼠爱大米都能变成一首情诗,更何况一个经历了种种的男人用他征服过无数舞台的嗓音,对着面前的人,对着这间破败的酒吧,对着门外的大片废墟,倾诉着那数不尽的落寞与忧伤。
连珏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谢谢你给我的爱,”
“今生今世我不忘怀。”
老沈紧紧地闭着眼,高音仿佛要撕裂空气。
“谢谢你给我的温柔……”
“伴我度过……那个……咳咳,年……代……”
点点殷红从他口中飞溅而出,落在连珏蓝色的校裤上,落在那把有些脱漆的老吉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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