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少女情思
亥时三刻,夜色渐浓。
西暖阁靠着悬崖断口近些,入夜自是比东暖阁冷上许多。
今日午后落雪,狂倾而至落到现在,势头不减。
云瑶功房外,烛火映照着她的身影轮廓投射在窗户上,随烛影摇曳。
屋内,鎏金色的炭盆内,银霜炭烧的赤红。
同房云杉与云芥裹着被子坐在榻尾,玉足凑近炭盆些用以取暖。
偏云瑶独身一人站在窗口,她手里捧着一汤婆子,透着糊了明纸的窗户向外望去。
虽雪夜无月,可遍地银雪洁白无瑕,倒映照着屋外一片透亮。
云芥不知从何处翻出了些甜点吃食,肉呼呼的小手捏起一块便往嘴里送,口中‘吧唧’声不断,一脸满足神色。
“今年也不知伤了什么阴鸷,这雪落个没日没夜,也不见尽头。晨修之时听下山寻夙尘的几名师姐回来,说嘴着山下村落多因这暴雪受了灾,雪落厚实,村民茅屋被压塌也是有的。”
她同云杉闲话,见云瑶一直站在窗口痴望着,便招呼她过来,莫在冷风口里站着仔细染了风寒。
一旁,云杉听了此话,忍不住嬉笑打趣道:“云芥你懂什么,现下云瑶心中挂念着如意郎,身子自是暖和,区区霜寒算得什么?”
这话引云芥发笑,倒让云瑶臊红了脸。
她一脸娇嗔,将汤婆子随手置在自己榻上,离了窗口走向云杉,不停在她身上瘙痒,嘴上还一直念叨着让你胡诌。
屋内,三人嬉闹玩笑,笑语不断。
妙龄女子笑声最是甜美,倒也为这寂静雪夜,添了些许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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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芥食饱了甜食,拍了拍浑圆的肚子,神情怡然,身子向后倒去落在榻上。
云杉瞧她一副懒散样,笑语打趣道:“前儿个殊玄师姐道你御剑飞身速度总比旁人慢些,刻意叮嘱你要少食切莫贪嘴,你且瞧这满山满院的人,即是男子也挑不出几个比你壮硕的。”
“前日我娘来了家书,字字句句叮嘱我山间修炼清苦,定要果腹方有气力勤心修行。”
云芥举手伸腰,将双手放入了榻头的睡枕之下捂着:“为人须得先尊父母,后敬师尊,是为孝也。如今我自是要让我娘先宽心,殊玄师姐的嘱咐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云瑶看云芥提及父母,便笑容满面,心中也是羡慕。
她自生下便不见其父,其母多病,十日里八日总卧榻上,少有精神与她闲聊。
后随殊玄上山之时,家中已无亲可依,这每月里派中发放弟子亲眷寄送家书之时,她也只能眼巴巴瞧着。
看似面无波澜,实则满心的羡慕。
见云芥欣喜,云瑶也为她说嘴两句,道是只得云芥这样的女子,面庞才能生着圆润可爱,看着便讨喜。
倒不似自己如此清瘦,是个无福之人。
云芥应和云瑶,连声称是。
于此时,她无意放置枕下的手似摸到了一信封,她将信封抽出,抬至眼前,望见信封之上娟秀字体写着一行小字。
‘吾女柔淑亲启’。
柔淑是云杉闺名,云芥一时好奇,又见云杉与云瑶相谈甚欢无暇顾及她,遂偷摸着拆了信口,取出其内信笺。
她粗阅信中内容,却被云杉瞧见,一把从她手中夺过,口中嗔怪道:“你行事越发不得体了,这是我的家书,你怎可擅自翻阅?”
云瑶见云杉似有所怒,便开口劝慰着,期间不时对云芥此举多有责备。
云芥低垂眉眼,口中不住道歉,许久才哄得云杉不再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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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近日总见你郁郁寡欢,原是你爹又纳了一房妾室。”
云芥所见信笺上,云杉之母向她倾尽心中苦楚。
云杉之母虽为正妻,但这婚事是她祖母许下的,云杉父亲并不欢喜,反倒钟情家中常日照顾他起居的一婢女。
在迎娶其母翌日,便纳了那婢女为妾,之后更是专房之宠。
同在一屋檐下,母亲三两日都与父亲见不上一面。
后母亲与婢女同怀身孕,婢女早她诞下男丁,父亲甚欢,以至于母亲之后诞下她,父亲见是女婴,连看都未看一眼,只赏了母亲些细软也就是了。
她的名字,也不是父亲所赐,只让母亲随便拟一个用着。
后日久,父亲又纳了两房妾室。
三姨娘最得父亲宠爱,终日里嚣张跋扈,对母亲多有不敬。
母亲实在难忍便斥责了她,言语纠缠间推了三姨娘一把,三姨娘肚子撞在桌角上,见了红。
她原本是个糊涂的,自己怀了身孕也不知。
母亲这一推打掉了三姨娘的孩儿,也打掉了她与父亲仅剩的那一点情分。
自此之后,父亲便再未来瞧过她。
只碍着母亲母家的地位,不好废黜,留在家中养着也就是了。
家中男丁多因溺爱而不成器,云杉眼见母亲日日受妾室欺辱,便立志要入山修行,为母亲长脸立威。
见云芥如此说,她也只能无奈摇头,叹道:“为女子者,夫为天。这世上又有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朝秦暮楚的性子?”
她将信笺收好,重新压回枕头下,接言:“无论我爹娶了几房妻妾,我娘都是正妻,也是唯一可死后与我爹同棺的人。”
云芥若有所思点点头,迎合道:“是了,不过你娘虽不得宠,但怎么说也是正妻,妾室逾越欺凌也是要自持分寸的。我娘本就是我爹纳的妾,她虽最得宠,可终日里也不是巴巴得想着如何讨好我爹,跟大娘姨娘明争暗斗,费劲心思。”
“我娘曾说,为女子,做不得牡丹一品,那也得是芍药月季,开得越艳丽,宠爱自然分的也就越多。这才能常得夫君眷顾,日子也能好过些。”
云杉与云芥所说头头是道,可云瑶却是听不明白这些的。
在她心中所想,情爱之事,若真付出真心,人心眼多半都是极小的,又怎可甘心与旁人共享?
她直言,为何明知所托之人是花心之徒,那些女子还要拼了命的去挣得宠爱。
可这话一出口,便被云杉义正言辞的给否了。
“师妹这话说的有失偏颇,人之本性,便喜争抢。”她一脸认真模样,拉起云瑶的手,点头道:“山下贫苦农夫争发家富裕,做人上人;官场之人兢业勤恳,意争上位;你我修行,为在论剑大会争个名次得以晋升;饥肠野兽见腐肉亦会大打出手,意在争食。”
言罢,云杉轻轻按了按云瑶的手,与她四目相对,顿了顿,接道:“女诫有云,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既夫君如天,二娶三纳即是天道。为女子者,柔顺恭敬,尽所能讨夫君欢颜,以此争得夫君宠爱,有何不妥?”
云瑶听罢若有所思,她先点头,而后又摇头:“师姐所言皆对,可也不对。争做人上人,争个好官衔,你我争晋升名位,野兽争腐肉吃食,所争之事皆为死物。”
“可人有血有肉,受情支配,人心更是不可揣测,若心不向之,怎是用了心机手段,便能争抢来的?”
她撇头望向一旁摇曳烛火,烛影映照着她面如粉桃。
“云瑶以为,若是当真情真意切,那眼里是断断容不下旁人的。云瑶此生为盼得一一心人,于这浮华尘世,飘零有所依。”
云杉听她一番言语面露惊色,片刻才开口问道:“云瑶师妹这番言辞,可是当真对那新入门的弟子动了情?”
云瑶神色显得有些慌忙,她双手不自觉的扯着被褥一角,羞羞答答的回了句并无。
可她这神情举止,云杉都是瞧在眼里的,她与云芥对视一眼,所幸将自己所见和盘托出。
“你无需瞒我与云芥,那日满月,飞行入夜,崖边樟树下,你与他依偎入眠,我与云芥是瞧见了的。”
她微叹一口气,拉起云瑶的手缓声道:“情谊二字,世间最为难得,我娘便是被这二字困住,一味念着钦慕我爹的少时情谊,苦难了一生。”
“可这世间本就凉薄,若连这点情谊都丢了,岂不可怜?”
一旁久未发声的云芥一个骨碌从床上立半个身子坐起,“云瑶,你就听云杉的话吧,她看事一向通透。且我冷眼里瞧着,殊玄师姐似对元宇意见颇多,若让她知晓你有此念头,还不知要生出什么是非来。”
“我与元宇本就清白,哪有什么是非......”
云瑶这话说的底气稍显不足,倒像自己真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此起彼伏向云瑶说教个没完。
云瑶只觉头痛,幸得此时屋外传来了几声敲门声,二人方止了声。
门外,敲门声两短一长,正在众人疑惑已尽子时所来何人时,门外传来一轻柔女声:
“入夜微凉,姐妹们想来应已换了寝衣准备入睡,便不用起身开门了,以免过了凉气。”
“奉掌门之命,通达众弟子,因派中事多,故年末论剑大会,推迟一月举行。这些时日派中生了何事大家也都是清楚明白的,掌门有令,举派之力,务得将逆徒夙尘寻回。”
“这期间,低阶弟子由高阶弟子带领,轮番出山。寻得逆徒者,可于论剑大会上免了我试炼,逾位晋升。”
闻听寻得夙尘者可逾位晋升,倒让本就修炼不勤勉的云芥目露光,忙向门外师姐询问细节。
“明日,由云奇绯师姐率云芥与男部弟子元勿,元离隐师兄率元宇与女部弟子云瑶,分两路追寻逆徒下落。至于云杉师妹,暂且留守派中,待旁弟子归来,自会有人换你。”
三人隔着木门道声领命,唯云瑶面上挂笑,长留不衰。
她喜难自抑,是因这番能同穆禾一并出山共事,虽常日里也能见到,可总来去匆匆,话也多说不了几句,如今可好。
其实能与心爱之人并行,捉不捉得夙尘,晋不晋名位,都是无所谓的。
只是数年后,她独伫寒雪中,细忆方才知晓,便是这次出山独处,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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