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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驱逐


  隔日,詹沛在桃源会馆东乡阁置下酒席宴请蒋相毅。酉时,两人一同来到阁中,落座不久,便有乐伎舞姬前来助兴。

  詹沛看出蒋相毅脸上的惊喜之色,解释道:“常听你说想见识一下赵十一娘的舞姿,今天为你请来了,连同他们康平坊里最好的乐伎,也一并请了来为你助兴。”

  “在桃源会馆设宴已很是破费了,竟还请来京城最好的乐伎跟舞姬?”蒋相毅受宠若惊道,“搞出这么大排场来,却只你我二人观赏,真有些浪费。”

  “人多固然热闹,但与那些不甚亲熟之人饮宴,终究不大自在。越是花了钱,越不舍得请不近不远的朋友给自己找不痛快。”

  蒋相毅狡黠一笑:“无功不受禄,你实话实说,是不是又有事求我?”

  “蒋兄可不是无功之人,你难道忘了,”詹沛凑近些,压低声音道,“吕唯立的事能得以摆平,蒋兄两次立功、功不可没。此事既摆平,楹娘也不用变卖首饰了,我省下的钱,估摸着足够包桃源会馆一整天了——蒋兄今日只管畅快吃喝,无需顾及钱不钱的。”

  “原来是为那件事请我,那这顿酒可请晚了,这都已过去半年还多,我都快忘个一干二净了。”

  两人就这样一面赏曲观舞,一面谈笑风生,蒋相毅豪迈地大吃大喝,一点没有防备。

  三柱香功夫后,歌姬舞伎起身施礼告辞,詹沛赏了一大块银子,又向一脸失落的蒋相毅解释道:“怪不得我,赵十一娘如今大受追捧,晚上可不止我一家邀约。”

  之后两人便继续把酒言欢。又一轮酒上来,蒋相毅并未注意到送酒之人换了面孔,更猜不到自己面前的酒中掺有剧毒。

  詹沛因要务在身,喝得节制,酒过三巡,猜测不久蒋相毅便要毒发倒毙,正准备找借口离席,却忍不住想最后再试着问一次长久以来的疑惑。

  “永正十五年,在萝泽驿站,我曾问你为何不杀我,你说是因为信佛。此后我一直在想,到底背后是怎样的隐情,使你宁可用这样的借口搪塞我,也不肯实话实说。”

  “这个问题,几年间你问过我不止一次,今日又问……可见你还是不相信有虔心信佛的淄衣侍,也没念过老子的不杀之恩。”蒋相毅已有醉意,语带不满,“信不信随你便,说一万遍也是这句话——就只因为我信佛,再没别的隐情。”

  詹沛嗯了一声,默然起身,借口小解离席。现在他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候蒋毒发身亡。

  离门只剩几步远时,忽听身后蒋相毅醉醺醺又道:“也难怪你不相信,起初我也原是打算杀那么几个的。后来……”

  “后来怎样?”詹沛转身问道。

  “上面的吩咐是见一个杀一个,鸡犬不留。我本就不愿行滥杀之事,心想杀那么五六个潦草应付一下,却看到你们王妃惨死……我便改了主意——除了你主公,我一个也没再杀。我心想,这五六个人因王妃的苦厄得以多享几十年阳寿,这样的功德加在王妃身上,定可助其早登极乐。”

  追根究底,原来是王妃救了我一命!谜题终于揭开,詹沛又走回座上,大为感慨。“你所谓的上面……”詹沛心中知道答案,还是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声。

  “那还用问,就是令尊,”蒋相毅还以为詹沛在犯迷糊,解释道,“咳,你也无需自愧,此案中令尊和我们这些打手一样,都是棋子罢了。无非令尊的位置更关紧些。你不是曾写信告诉令尊说你调去了西营?令尊谋划时也就没什么顾虑,手腕自然也硬些。”

  “棋子……不错,都是棋子罢了。”詹沛幽幽叹道,“是否身为棋子,心都不能太善?”

  “不,身为棋子,应该连心都不要有。”蒋相毅决绝应答。

  “而你似乎是个例外?”

  “那可不,”蒋相毅扬起眉毛,傲然道,“我要是没有心,你早成一把枯骨了,哪里还能坐在这等景致中与我吹着晚风吃喝纳凉,又哪里能得娶娇妻,享荣华富贵?”

  “唉……”詹沛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忧愁,“若果真如你所言,我是该念你的恩。”

  蒋相毅听了纳闷且不满道:“这有什么好唉声叹气的?还有,什么叫‘果真如我所言’?蒋某平生从不说谎!”

  詹沛笑着随口附和一声,心中游移起来——他做事向来果断且不留后患,却也不愿杀一个对自己有不杀之恩的人。他开始后悔于自己的多此一问,如果不问,一切都将干净利落地了结在今夜,无非心中疑问永远成谜罢了。可惜,蒋相毅早不说晚不说,偏此时说,他既知晓了谜底,就再不可能下得去手了。方才的一声叹息,就是为此。

  “这是解药,你先吃下。”詹沛忽然严肃,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递给蒋相毅。这是他随身携带以防备自己误食含毒食物的解药。

  蒋相毅一愣,急吐出口中未咽下的食物,问道:“什么?解药?你……”

  “你方才饮下的酒是下过毒的。”

  “你、你要杀我?”说话的同时,蒋相毅开始感到虚弱无力。

  “先吃下去把毒解了。”詹沛低声吩咐。

  蒋相毅连忙照做。吞下药后,蒋相毅闭目调息,感觉体力渐渐恢复后,低语道:“我还以为,我救过楹娘、也帮过你,多少可以抵偿一些。我忘了,你们主公的命,哪是轻易抵偿得了的。方才我还真当你是为答谢我而破费,原来是为送我上路……可你为何又给我解药?”

   既已撕下面具,詹沛便从亲热之状中剥离出来,换上冷漠的神色,答道: “你与础州、与先王和王妃、还有楹娘都恩仇交织,本来就算不清,现如今我自己也牵涉其中,更是糊涂。时间不多,我也不跟你细算了,先王、王妃、世子三条命,一命换一指,我断你三指,放你活着离开,算是了断。”

   蒋相毅也不废话,走上前,豪迈伸出双手,平摊在詹沛身前,道:“十年前,我腰斩薛先王,十年后,只需我断指偿还——也算上天怜悯。随你,想剁几个剁几个。”

   詹沛从怀中抽出匕首,手起刀落,三指顷刻间掉落于案上,那是蒋相毅的右手拇指和两手食指。

  蒋相毅因剧痛咬紧牙关,强忍痛楚惨笑道:“也够心狠手辣的,选了这三个指头,我这吃饭的右手自此算是废了。”

   而对方依旧冷漠:“这已经是我心软了,本来想断你两个拇指废你双手的。”

  “如此,那便多谢了。”蒋相毅狠狠说完便要走,却被詹沛叫住——

  “等等,放你走还有另一个目的——你要带郁娘一起走。”

  看蒋相毅呆如木鸡,詹沛又道:“定国公与郁娘因琐事交恶,且厌她舞女出身,怕她将来做了太后会占据上风反压自己一头,就想先下手为强。高将军知道后不忍,叫我想法子救下郁娘,我正不知该怎么施救,刚好你可带她一并离开,既救了她一命,看起来又像私奔,与旁人无关,我们也好跟定国公交代,不至于冲撞了他。”

   蒋相毅显然还没回过神,仍一脸迷茫。

   “你不乐意?”詹沛问道。

   蒋相毅终于如梦方醒: “这样的便宜我有什么不乐意的?只是,郁娘与我多年无甚来往,如今我又失去三指,她会跟我走吗?”

   “那就用强啊,怎么,以你的水准,缺了三指就到了连一个女子也拐带不走的地步了吗?”

    蒋相毅听了这话,眼珠一转,怪笑道:“那你可想清楚了:我蒋相毅可不是什么圣贤,既带走了她,那她就是我的人了,你真的甘心让你先主的女人成为他仇人的女人……”

   “少啰嗦,滚!”詹沛忽然闭目怒道。

  当他再度睁开眼,蒋相毅已消失不见。

   詹沛当然不甘心,可事关人命,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不知道先王在天之灵看到这些会做何感想,更不知道自己对蒋相毅的惩罚是过于苛酷还是过于宽囿。他不知道,也不愿再想。

  ——————

  詹沛回到家时,妻子郑楹早已入睡。看着熟睡的妻子,男子忽想起上司对础州女子做出的评价,心中大为震撼感慨:础州水土养出的女子并不如定国公所说的那般不堪,反而直爽可爱,倒是自己跟周知行这两个京城出身混迹在础州的男人,一个出于种种考虑设计了个谋杀亲夫的罪名给妻子,一个捕风捉影要谋害有功的薛王庶母,兴许将致其一生颠沛流离。

    最终,詹沛因手下私通拐带薛王庶母而被周知行罚俸半年,连降两级,不过很快,周知行念着前恩又免去了这些惩罚,毕竟二人死也好、走也罢,终归是消失了,一切也就此尘埃落定。

  郑楹听闻郁娘被蒋相毅拐带走一事,坐立难安,哭泣不止,大为担忧。詹沛安慰她说郁娘的箱屉都空了,可见应是私奔,护院怕被追究看管不力之罪,才说是蒋相毅倚仗武力高强带走了郁娘。

  郑楹听了这话才稍微放心了些,而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夜间每每想起,依旧啼哭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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