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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成仇


  永正十一年,九月初五,冯广略提早到任当差,因为是初来乍到,顶头上司万举分派给他的差事十分清闲,无非是抄录卷宗、归纳造册诸如此类,几位上司,尤其是万举,也都一派亲和,对他尤为照顾。 

  很快便是重阳节,万举带了御赐的菊花茶来任上,又将冯广略叫到自己处理公文的知柏堂,亲自倒了一盏给他递去,冯广略赶忙躬身接过,诚惶诚恐地道了谢。

  两人坐下稍叙了会儿闲话,万举一脸关切道:“看得出,你还在为令尊的案子还有焦邑公主挂心——年纪轻轻即得圣上亲授官职,本该意气风发,却从不见你笑过。” 

  “水落石出之前,卑职实在难以开怀。”冯广略满脸阴郁,拘谨答道。

  “其实……依我之见,你大可不必如此。不久前陛下也同我谈及此事,你呢,是关心则乱,总往劫掠甚至往更糟的地方去想,但陛下与我倒觉得不像劫掠,反而更像是——解救。”万举把最后两个字咬的尤其清晰。 

  “解……解救?”冯广略睁大了眼睛,一脸茫然。 

  “说解救也不大恰当,这样吧,我跟你把道理从前到后顺一顺,你看能否解释得通公主的异常之举。”万举带着一贯的微笑,平和说道,“在此之前,我须得先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后切不可发狂。” 

  冯广略急切点头,屏住呼吸等待上司讲接下来的话。 

  “薛王府乃至荇泽城里,几乎人人都认为令尊是被盗匪买通的内应,认为是他下毒致使王府护卫全无抵抗……” 

  “不可能!”年轻人顿时气急,喘着粗气蹭得长跪而起,目眦欲裂,“他们凭什么诬陷我父亲!” 

  “你看看,我才说了叫你不要发狂,坐下坐下。”万举摆摆手示意下属保持冷静,“这话我也不信,只是听传旨的张太监说荇泽城内有此传言,且这传言正是起于焦邑公主。” 

  “什么?!”冯广略刚坐定,一听见是郑楹,急得又要起身。

  “你先不要慌,”万举再次挥手示意对方镇定,又说道,“且听我慢慢梳理:张太监传旨之时,公主殿下既已怀疑到令尊头上,想必也已下定决心不进宫、先报仇。若无缘无故抗旨不尊,张太监定会警惕起来,再想脱身就难了,于是她假意接旨,张太监一松懈,她不知用了什么门路,趁机携弟逃出王府,许是先藏身于薛王某个可靠的部下那里,而后一道来泠安行刺,既是行刺,当然不可能带三公子同往。” 

  “这就……”冯广略自语着,忽然眼中精光一闪,仿佛茅塞顿开,继而快速说道,“这就解释了为何她孤身前来久住,却不带弟弟,被我父亲发现破绽,她就谎称弟弟是被接入宫中抚养了!!”

  “不错,又因……”万举点头肯定,正想继续往下说,对面的下属却忽然抚膺垂首,仰天哭道:“父亲……父亲,您是对的,您早就疑到这里了!怪我……都怪我,都怪我怕您不留她,替她说话……是我扰了您拿决定,我当初要是不说……”自长大成人起,冯广略还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失态痛哭过。万举见状,便暂不做声,由他哭得昏天黑地。

  “父亲,是我害了你……您早就想到这里了,都是儿子太蠢,害慈父惨死……儿子不孝、该死,我该死……”冯广略涕泗长流,断断续续反复自责,半天过去,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万举不得不拿人命天定之类的话抚慰了好一番,看对方终于平静下来,才又继续推演道:“因公主与你极为熟稔又有婚约,便得以顺利在贵府住下,继而探出下手的天时地利,然后不知用什么办法传信给她的同伙。待时机到了,他们共同藏匿于假山,同伙得手后便携她一道离去,看到的人还以为是歹人行凶后劫持了她。这样一来,是否解释得通所有的异常之处?” 

  冯广略听完闭上眼睛,凝神沉思片刻,而后忽然睁开,仿佛大梦初醒,眼神凛冽犀利,仿佛正在烈焰中被捶打的利刃,但一想起未婚妻那一向娇娇怯怯的模样,刚变硬的心不禁又开始游弋飘忽起来。

  “怎会,怎会是这样……不会的,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没那么大胆子,她干不出这种事来……”冯广略说着说着几乎疯掉——上司口中的焦邑公主与他记忆中的楹娘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但这一推想似乎也是唯一可能的解释了。

  万举见他心绪狂躁,叹息道:“你身在其中看不清罢了,其实局外人都做此想,连陛下起初也怀疑是公主谋划行刺,但听你说公主的性子如何如何好,也不免游移起来。” 

  冯广略回想起那日面圣时,皇帝确曾欲言又止,也许就是为这个。他蓦地瘫回到坐席上,几次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只拼命摇头,似乎想把这一堆纷乱头绪甩出脑子去。 

  “伯渊呐,”万举忽然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长者姿态,正色提醒道,“你别只顾想公主如何如何而忽略了重中之重——若陛下和我的猜测是真,那么参与谋划并亲手杀害令尊之人,或许就是薛王的某个忠实手下。薛王的手下你应该认识很多吧,你认为他们之中谁最有可能?” 

  “这……他有许多部下,都很忠心。” 

  “公主也认识的,应该不多吧?” 

  “也还是有那么五六七八个,但只是认识,并不相熟,她那么腼腆……”

  “那么先不想也罢。其实,若真是如此,也不尽然是坏事——”万举说着起身,走到年轻人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起码公主眼下应无性命之忧,对吗?” 

  冯广略闭上早已哭红的眼睛,心中痛苦至极,也矛盾至极——未婚妻要么是杀父仇人,要么已凶多吉少,到底哪个好一点?他又呆呆坐了一会儿,而后失魂落魄地起身,也不告辞,只径直朝门口幽幽走去,此时身后又传来上司的问话——

  “伯渊,你说的那五六七八个人里,可有一个叫做詹沛的?” 

  “有!”冯广略猛然转身,走回上司面前,“您怎么知晓此人,难道是他?”焦急的年轻人几乎把脸伸到了上司脸上,甚至于把上司惊得后退两步。

  “别急,”万举转身坐回原处,淡然道,“你先回答完我的问题,我再回答你,以免被我的话扰了你自己的判断。” 

  “明公请问。” 

  “你觉得此人在那五六个人里是不是最像凶徒的一个?” 

  冯广略略作思考便决然答道:“是,他最像,那些人里数他身手最了得。他本是京城人氏,祖上好几代都在京为官,他当年随父去础州后很得薛王器重,对薛王之忠远甚旁人,甚至于不肯随父回京,这般忠心,若郑二娘编些话哄骗于他,说我父亲是叛徒奸细,他也许真愿同谋杀我父亲!” 

  “原来如此……”万举捋着胡须,故作沉吟。

  “那明公可否告知,为何您也怀疑此人?”冯广略急切问道。

  “不是怀疑,”万举脸色骤然冷肃,腔调也随之铿锵起来,“是张太监点名道姓直指詹沛藏匿了郑氏姐弟,既如此,自然也是他最有可能随后同谋杀害令尊!” 

  “那便无需多猜,定是他了!!”冯广略咬牙切齿地给出了自己的结论,说完缓缓起身,行尸走肉一般离去。 

  万举看着年轻人摇摇晃晃的背影,嘴角牵起一丝冷冷的笑意,他知道,冯广略很快就会与础州那边的一切恩断义绝,乃至反目成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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