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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口风


  几日后,冯广略到万举处呈报公文,一进门,发现书案前坐的不是上司,而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少女。冯广略正想开口询问,女子却先大方开口了。 

  “阁下就是冯公子吧?听爹爹提起过你,说你是泠安人,刚从础州过来。” 

  “哦,是,原来是万公的千金,”冯广略听她说颠倒着,却懒于纠正,“在下失礼了,只是不知令尊现在何处?”

  “呵,果然如爹爹所言,你有些……”少女低头掩口浅笑,又抬起头笑意盎然道,“先不急着找他,公子不妨先说说,你哪里失礼了?” 

  冯广略刚做了官,平日动不动爱把“失礼”“恕罪”“见谅”“见笑”挂在嘴边,说完即忘,听女子问及,还以为真有得罪之处,连忙作揖问道:“在下不知哪里冒犯了小娘子,还请直言相告。” 

  “哈……”少女见他这般木讷,话没落地竟已全忘了,又是一顿花枝乱颤,“好了好了,不折腾你了,我父亲片刻就来。”少女见冯广略有些不自在,说完便不再嘻笑。 

  冯广略点点头说了声哦,就要出门,走到门边又被少女叫住:“请略等等,我只是不大明白,这秋高气爽的,公子究竟是为何事而愁眉不展?” 

  冯广略转过身来,淡漠道:“小娘子何必明知故问。” 

  “你怎知我是明知故问?” 

  “万公既说了我是础州人,刚从泠安而来,那么想必在下的家事也一并顺口说了。” 

  少女见被拆穿,尴尬笑问道:“原来你也不算太木讷嘛。你这是……不满我爹爹说你家事吗?” 

  “哪里,在下家里那点事,朝中早已人尽皆知,说说又何妨。”提起家事,冯广略一脸沉郁。

  “唉,你我差不多的年岁,换作是我,只怕也如你一般。我根本不能想象如果没了爹爹,我会难过成什么样,想死在爹爹前头,又怕爹爹难过。”少女口无遮拦,说着说着竟不由地为没影的事黯然起来。 

  此时万举进了屋子,少女起身唤了声爹爹,万举慈爱地嘱咐了两句,少女便乖巧地出去等候,走到门口,忽转身对冯广略道:“我叫愿娘,学名万愿圆。”说话间又是心情大好,双眸顾盼生辉,一脸神采飞扬,步履轻盈地出门往前去了。 

  万愿圆?冯广略心里反复念着——多好的名字,万公不知是多么珍爱这个女儿,才为她取了这样一个无人不爱的名字。 

  万举确实钟爱这个女儿,那是他唯一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孩子。万举与结发妻子情深似海,从未纳妾,连女儿的名字也是让妻子定下的,只可怜万举之妻在女儿八岁时不幸病故。万举悲痛欲绝,若不是为了万愿圆,只怕即刻便殉情而去了。万举可怜女儿无怙,一年后丧期过了想着续弦,千挑万选了近一年,终于选出一个德行甚佳堪作万愿圆继母的女子,快要娶进门时,被万愿圆听说了,不到十岁的万愿圆便开始绝食,任凭万举怎么解释安抚,万愿圆只是不管不顾。女儿才绝食两顿,万举便叫人退了婚,自此再不提续弦之事,把对亡妻的满怀思恋连同一腔父爱都倾注在独女万愿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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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天下来,冯广略细思万举的推测,越发觉得可信,不过,在彻底认定之前,他还是找到曾亲去薛王府探得消息的张太监一问究竟。 

  张孝宁注意到,冯旻死前死后,朝堂之上风向急转——冯旻死前,满朝都在同情薛王、痛骂盗匪;冯旻死后,满朝在最初的杂说纷纭之后,很快开始一致谴责薛王部众滥杀命官、藐视朝廷,再没什么人去议论盗匪之恶和薛王之冤,而那些骂得最凶的多是万举一党。万举势大,万举什么口风,与他一党的众多朝臣们也跟着什么口风。多年的朝廷宫闱生活使张孝宁始终牢记一个道理:自己的口风要跟大多数人保持一致,管它合不合理,反正事不关己。 

  所以,起初当满朝都在痛斥盗匪残杀薛王的行径时,张孝宁在奏报薛王府流言时用的便是“冯旻或从中作奸”此类谴责冯旻的口气。如今,当他发觉到朝中口风的急剧转变,再被冯广略问及此事时,便改为同情冯旻的口风——“焦邑公主一夜丧失双亲,想是心智受损,多疑多虑,实在可怜,但更可怜的是冯公无故遭疑横死……”诸如此类。 

  张孝宁的态度显然对冯广略影响颇深。在问过张孝宁之后,冯广略完全相信了万举的推断,也由是彻底恨上了郑楹和詹沛,更悔恨自己引狼入室害父亲惨死。正如当初郑楹把对未知主谋的恨转移到冯旻身上一样,冯广略也把对自己的恨统统移接在詹沛和郑楹身上,之后便决定遵照万举的建议,上书皇帝。 

  冯广略生平头一遭写奏折,提笔百十次,就是不知如何落笔,想到自己人微言轻,本想放弃。万举却告诉他,他是死者的长子,又是冯旻案和薛王案的亲历者,他的供述较其他人更显翔实可信。于是在万举的指点下,冯广略终于诚惶诚恐地写完了他人生第一道奏折,递上之后却是石沉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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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还一点未察觉,爱卿放出的风声都已经传遍朝野了!”玉乾殿里,永正帝少有地对万举发起了脾气,“爱卿也该先弄弄清楚朕有无别的打算!” 

  “此是微臣之失,只是不知陛下是何圣意?”万举叩首跪问道。 

  “朕不久前才下旨令周知行尽快护送郑氏姐弟来京,你此时搞出这样的风声,引得京城对郑楹和薛王一片声讨,周知行对三弟死心塌地,听见这样的风声,还敢把姐弟二人送来么?朕又如何得回郑樟?”郑峦满脸怒容斥责道。

  “陛下思虑周详,臣妄测圣意,确实过于莽撞了。”万举再次叩首,又正色问道,“可是陛下,即便他们交出遗孤,陛下真的就会对他们放任自流吗,此事也就此了结吗……” 

  “当然不是,”郑峦立即截声否认,“三弟那些部众,统共五六万人,和也好,战也罢,总是要收回来的,所以朕的旨意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探探周知行到底有无反心——他若愿意把遗孤送回,那多半也愿意归顺朝廷,朕就可以少操些心了。” 

  “陛下也说了,只是‘多半’,既然人心难测、探不真又拿不准,那么臣以为根本无需试探。俗语有云,未雨绸缪、有备无患,陛下无论如何要早做准备,不需对他们的居心心里有数,只需对朝廷的粮饷、兵马、甲胄心里有数。” 

  郑峦一听说要备战,愁得把脸深埋掌中,长叹连连——之前的一切谋划,为的不就是避开这场兵祸吗?

  万举当然看得出皇帝的忧虑,却只继续正色进言:“至于冯旻,既然他不得不死,就该死的更有价值些。本来臣也想不到这里,是焦邑公主居然卷进此案,让臣觉得这是天赐的良机,所谓失道寡助,若真的免不了一战,朝廷便可将冯旻案连同冯伯渊的折子一并昭示天下,拆穿薛王部下暴戾恣睢滥杀无辜的嘴脸,谁得道,谁失道,世人一眼就可看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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