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雨

　　二零一五年八月三日，星期一，阴。

　　北方海滨烟城的雨季还未消停，一早依旧是阴沉的大片积云密布。

　　清晨六点整，窗外的海似乎被云染成了灰蓝。元念真倚在她住处的窗口向街道眺去。这条街是烟城的老街了，清朝起建，两侧的德式建筑最高也不过三四层，旁边传说是当年孙中山住过的领事馆。民国时期这里是老烟城的十里洋场，商号跟洋行鳞次栉比，如今这里成了文娱场所的聚集地，一早街上没有半只人影，只有到晚上才会喧嚣起来，房子虽然破败，房租却是每年都节节高攀。

　　元念真靠着阳台的窗棂，到耳的黑直短发轮廓虽有些乱，但依旧能勾勒出她清晰的面部轮廓线条，额头饱满，肌肤滑润紧致，刚睡醒的脸庞和脖颈透亮白皙，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但眼神却是比外表更成熟冷薄一些。她手指夹着的“晨起一支烟”似乎忘了抽，元念真下意识捻了捻拇指和小指，落地的大截烟灰掉下，将她的目光从空寂湿润的街道拉回了屋内。

　　“老元啊，今天是场硬仗。”元念真一边抽了张纸巾擦掉了木地板上的烟灰，一边自言自语道。

　　屋内的陈设色调是浅灰与果绿，原木色家具穿插其中，全金属和玻璃的器皿，这儿的一切审美都透露着屋子的主人更像一个迷恋极简的男人。

　　元念真在床头的烟灰缸掐掉香烟，烟灰缸旁边还放着两瓶没来得及盖上盖子的女性维生素、月见草精华和不知名的外国代餐粉。她打开衣柜，衣柜里是清一色的职场套装，熨烫好的一排各色真丝衬衣泛着淡淡的晨光，瞟一眼就明白价格不菲。她迅速将黑灰色系的拨到一旁，挑了一件亮白色的上衣和米色半身裙，今天她可不想碰那些看起来跟这天气一样倒霉的颜色，微微锁着眉头认真地挑选。对她来说，这就像是挑选保命的战衣吧。

　　七点三十分，整装严谨的元念真开着她的银色奥迪A4L准时随着车流挤进了烟城金融街首，脚下套着开车专用的平底鞋，一双裸色的高跟鞋随意扔在副驾驶座位上。烟城金融街的建筑到处高耸光亮，唯独一处在街区中央的招魂庙与周围格格不入。听说这里开发前是一片坟场，金融街刚落成时总是隔三差五听到些耸人听闻的事故，原来矗立在招魂庙位置上的是银通大厦，流传最广的一件祸事是银通十三楼的通海证券的女业务员，被赔疯了的男客户砍杀在电梯里，尸体挡在十三层的电梯间门口，被电梯门夹了大半夜。打那以后银通大厦的同行们业绩一直不好，那栋楼上总是隔三差五出些不大不小的事故，后来银通被推平，请来风水大师建了这座招魂庙。说来也怪，自从这庙建成之后，周围渐渐平稳昌和起来。元念真开到招魂庙附近时瞟了两眼，不知怎的觉得心烦意乱，淡棕色的眸子显得疲倦，她关上车窗，好让自己听清楚收音机里的晨间新闻。

　　“今日市况播报，上周五沪深两市大幅低开，收3663.73点，7月跌613.49点，但本月两因素引发强震，多点预示本周反攻……”

　　元念真心里稍微镇定了一点，毕竟是稍稍利好的消息面。从五月十六日开始，A股一泻千里，到今天竟然连4000点都不到，她手里的客户大都四散逃窜，也就几个资金雄厚点的还留在池里，却也都是抱着纹丝不动，没有任何交易，真正的一潭死水。这样难堪的景象，中国股市已经整整八年没有过了。

　　元念真脸上不动声色，却暗暗咬紧牙关，没有交易就没有财路。七年了！她入行整整七年，从月薪一千五的助理职位，硬是一点点爬到今天这个业务主管的位置，靠的全是实打实的硬拼，好不容易靠自己池子里的客户吃到了今天，决不能就这么断了！

　　元念真想到这里，下定了决心一般，加了脚油门迅速变道突围，往公司方向开去。

　　助理秀明早就在业务部会议室门口严阵以待，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赶忙迎上去。“元姐，今天的晨会项目……”秀明姑娘是个急性子，跟着元念真的脚步边走边问，她现在满脑子都在想晨会要怎么安抚手下这些人，整个业务部上百号人如今都风声鹤唳，即使今早消息面向好，却也堵不住这一个月以来的死亡局势带来的众口悠悠。

　　“别有表情，步子迈稳了。”元念真头也没偏，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后，继续往会议室走去，沿路照旧跟所有人春风和煦地问早安。秀明立马收住嘴，跟着元念真踏入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随即在身后将门掩上。

　　“先让组长把昨天定好的话术发给各自的业务员，包括助理，人手一份，今天一字不改地照这个给我打电话，是一字不改。”元念真终于抬起头看着秀明，空荡的会议室只有元念真的声音，依旧是字字铿锵，让秀明心里顿时安全着陆。眼前的这个元姐虽然进公司比自己晚，但却一直是她敬佩的对象，而元念真也没让秀明看错人，年纪轻轻凭着过硬的业绩，干干净净地爬上了这个位子。一早上心神不宁的她此刻终于有了踏实的感觉。

　　而这些话术，是元念真整个周末挑灯夜战，领着十二个组长一字一句地碰出来的，上边几乎涵盖了客户在电话那端可能做出的所有反应。也就是说，无论是菜鸟还是老手，只要他们别胡说八道，照着这个章程来，至少不会出大的差错，甚至还有机会让客户在这个风口浪尖上继续入金。

　　“明白。”秀明干脆利落地应答。

　　“把咱们所有的兵都叫进来吧。”元念真说道，一开口声音竟有些暗哑。

　　秀明转身走出。她没再说什么多余的话。转头，净亮的落地窗外黑云压境，似是要压到金融街中心那座孤零零的小庙上。

　　这雨终究要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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