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3章 尘缘
黄臣可之所以选吴永麟来做这个媒人,除了他的身份,还因为他原配健在,子女满堂,是个全福人。那日吴永麟向女家求了八字后,便迫不及待的交给了一位算命先生合了一合。这位算命先生迫于吴永麟的淫威,自然不会百般刁难,算命先生很爽快的只取银一两,出了张夫荣妻贵、大吉大利的凭证。
接下来应该是看人,下定,吴永麟在唐门遇到阮知非后,将对方的容貌当着黄家人大肆吹嘘了一番,黄家人一时高兴,女家便顺水推舟免去相郎一节。像平常婚嫁,下定后还要等三年五载,方始嫁娶之故。然而女家还是照规矩推托了二次:第一次是妆奁办不及,第二次是母女难舍。
只是吴永麟在两家之间来往斡旋了十多天后,规矩不再是规矩,困难也不再是困难。一是唐老爷子早已提前准备好了一切妆奁,现在好不容易见到唐婉松了口,自然是趁热打铁;二是阮知非实在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在上面耽搁,这个穿州过府的大忙人,闲下来他心里就发慌,唐家这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已经夺走了他作为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情趣,他脑子里除了赚钱,还是赚钱;三是黄家听说这事成了后,更是急于将黄妙灏嫁出去,封住三邻四舍的悠悠众口,月中的某一天,双方老人当着男女方媒人的面一拍即合,将婚期定在了月底,吴永麟一时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人生中第一次‘大冰老爷’之旅,居然就这么成了。
婚期择定了,请媒人到双方家里去报期。报期之后,商讨嫁妆,既已私下达成了一致协议,也就免去世俗所必有的争论吵骂。阮知非对这事也看得极为慎重,以前一辈子盯着一棵树,不但没能吃上树上掉下了的苹果,反而被蛇变的苹果狠狠啄了一口,难免变得有些心灰意冷,看了吴永麟送过来的女方的画影图,先是有一点小小的动心,接着听说对方是《新青年》幕后的付梓者时,早已没有了先前的排斥,反而对小登科这一天变得有所期待起来,为了不对即将成为妻子的女人有所亏欠,毕竟在他看来,以前是他被唐婉娶了回去,这次才是他真正的娶妻,按理说,他这样做是会被人背后诟病的,只不过成都府只要熟知他的人早已对他同情不已,再加上吴永麟从中动了一下手脚,阮知非现在娶黄妙灏是合情合理又合法,吴永麟偷偷赐了他四个字‘人生赢家’,却让阮知非有些哭笑不得。
婚期前两天是过礼,男家将偌大的一间新房腾出,女家置办的新木器先就送到,安好。而木匠师傅于安新床时,照规矩要说一段四言八句的喜话,也照规矩要得男家一个大喜封。过礼这一天,男家就有贺喜的客人,男女老少,到处都是。而大门门楣上已经扎上一道大红硬彩。凡有天光处,都搭上粉红布的天花幔子。四周屋檐下,全是大红绣五彩花的软彩。堂屋门前,两重堂幛,也是大红绣五彩花和盘金线的。由于男家不主张铺排,只用了三十二张抬盒,装着龙凤喜饼,点心盐茶,凤冠霞帔,花红果子,另外一担封泥老酒与生鸡生鹅。用全堂执事,加入阮家往上数三代人的官衔牌,让两个大管家戴着喜帽,穿着青缎马褂,抓地虎绿梁靴子,捧着装了十封名称各别的大红全柬的卤漆描金拜匣,押送到女家。女家妆奁不多,单、夹、皮、棉,四季衣服,四铺四盖,瓷器锡器,金珠首饰,连同桌上床上的小摆设,却也装够四十张抬盒,抬了回来,谓之回礼。
婚日头一晚,男家顶热闹了,谓之花宵。全院灯火齐明,先由阮铁花这位临时抽调来的叔伯兄弟充当长辈,穿着公服,敬了祖宗,再由新郎冠戴上女家制送的新帽新靴子,穿上崭新花衣,红青绸开禊袍,敬了祖宗,拜了父母牌位,家里人互相贺了喜后,新郎便直挺挺跪在当地猩猩红毡上,由送花红的亲友,亲来将金花簪在帽上,红绸斜结在肩胛边,口里说着有韵的颂词,而院坝内便燃放火炮一串。花红多的,一直要闹到二更以后,方才主客入席,吃夜宵。
那夜,新郎就安睡在新床上。
迎娶吉时择在平明(平明时怀疑是指卯时,即上午5~7时。一般称“日出卯时”。指天刚亮时)。密不通风的花轿早打来了,先由一对全福男女用红纸捻照了轿,而后新郎敬了祖人,发轿。于是鼓乐大震,仍像过礼一天,导锣虎威,旗帜伞扇,一直簇拥到女家。女家则照规矩要将大门闭着,待男家将门包送够,才重门洞启,将人夫放入。新娘亦必照规矩啼哭着坐在堂中椅上,待长亲上头,戴凤冠,穿霞帔多半在头两天就开了脸的了。开脸者,由有经验的长亲,用丝线将脸上项上的寒毛,以及只留一线有如新月一样的眉毛以外的眉毛一一绞拔干净,表示此后才是开辟了的妇人的脸。而授与男女所应该知道的性知识,也就在这个时候。而后由同胞的或同堂的弟兄抱持上轿,而后迎亲的男女客先走,而后新娘在轿内哭着,鼓乐在轿外奏着,一直抬到男家。照例先搁在门口,等厨子杀一只公鸡,将热血从花轿四周洒一遍,意思是退恶煞,而习俗就叫这为回车马。
此刻,新郎例必藏在新房中。花轿则捧放在堂上,抽去轿杠。全院之中,静寂无哗。堂屋正中连二大方桌上,明晃晃地点着一对龙凤彩烛。每一边各站立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又每一边各站立一个亲友中有文采的少年姑且降格而充任的礼生。
礼生便一递一声,打着调子,唱出“伏以”以下,自行新编的华丽颂词。“一请新贵人出洞房!……一请新娘子降彩舆!……”唱至三请,新郎才缓步走出,面向堂外站在左边,新娘则由两位全福女亲搀下花轿,也是面向堂外站在右边。礼生赞了“先拜天地”,阶下细乐齐鸣。一直奏到“后拜祖宗,夫妻交拜;童子秉烛,引入洞房”。
继着这一幕而来的是撒帐,也是一个重要节目。
当一对新人刚刚并排坐在新床床边之上,而撒帐的大概也由亲戚中有文采的少年充当随即捧着一个盛有五色花生、白合、榛子、枣子的漆盒,唱着:“喜洋洋,笑洋洋,手捧喜果进洞房,一把撒新郎……”也是自行新编的颂词,不过中间可以杂一些文雅戏谑,总以必须惹得洞房内外旁观男女哈哈大笑为旨归。
其后,新郎从靴中抽出红纸裹的筷子,将掩在新娘凤冠上的绣花红绸盖头挑起,搭在床檐上。设若阮知非与黄妙灏还不相识的话,只有在这时节乘势一瞥,算是新郎始辨新娘妍媸的第一眼,而新郎之是否满意新娘,也在这一眼之下定之了。
阮知非吃了交杯茶,合卺酒,趁小孩们打闹着爬上新床去抢离娘粑与红蛋时,便溜了出来,一个人抱着昏晕的头脑,这亲就这么结了?一切感觉像在梦中,他感谢唐老爷子的包容,感谢唐婉的识大体,让他平平安安,和和气气的度过了这个惊喜交加的一天,这个时候他又觉得有些对不住也许现在在家涕泗横流的唐婉了,也更加坚定了他不会顾此失彼的信念,他要对两个女人同时都好。
阮知非的父母早已过世,阮铁花知道阮知非性知识这方面还是一个雏儿,所以为他寻了一个代理远老长亲来授他,本来这事他来讲再合适不过,只是他早已身兼数职,难于分身,由一位早已不在乎羞耻的老‘过来人’讲这事,比他来得更合适。
这是一位有风趣的老人,脸上摆着欢乐笑容,一开口便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老侄台,我想你在外面早已见过各种大世面的人,哪里会像我们从前那等蠢法,连门路都探不着?既然你令兄阮提刑大人托着,没奈何,且向老侄台秽言一二,若说错了,不要怪我,我这平生不二色的教师,本来就瘟……”
老长亲只管自谦,但他那朦胧的性知识之得以启发,而大彻大悟于男女**官的部位,以及二五构精之所以然,却是全赖老长亲的一席之谈。老长亲说得兴会淋漓,而阮知非也飞红着脸,听得很专心。不幸的,就是言谈未终,而贺客已陆续盈门。窗子外的大红高台上,业已五音并奏,几个瞎子喧嚣着大唱起来。
新郎于每一个贺客之来,无论男女长幼,他总得去磕头。这已经够劳顿了。但还不行哩,客齐之后,还要来一个正经大拜。
所谓正经大拜者,如此:先由阮铁花敬了祖宗。新娘已换穿了寻常公服,只头上仍戴着珍珠流苏,由伴娘搀出,与新郎并拜祖宗。照例是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新娘和新郎则站起来又跪下去,站起来又跪下去。
拜罢祖宗,接下来该拜父母。照规矩,这一节由男方的父母得坐在中间两把虎皮交椅上,静受新人大礼。不过此时由长兄如父的阮铁花替代,他装作不免要抬抬屁股,拱拱手,而后向着跪在红毡上的新人,致其照例的训词。
而后分着上下手,先拜自己家里人,次拜至亲,次拜远戚,再次拜朋友,连一个三岁小孩,都须拜到,并且动辄是一起一跪、不连叩的四礼,直至一班底下人来叩喜时,才罢。一次大拜,足足闹了一个多时辰。阮知非感觉得腰肢都将近断了,两条腿好像缚了铅块似的,然而还不得休息,要安席了。正中三桌最为紧要,款待的是送亲的,吃酒的,当媒人的,当舅子的,虽然内里女客,由主妇举筷安杯,外边男客,由主人举筷安杯,但新郎却须随在父亲身后周旋,而临时圈建起来的临时大红高台上也正奏打着极热闹的《将军令》《大小宴》。
十三个冷荤碟子吃后,上到头一样大菜,新郎须逐席去致谢劝酒,又要作许多揖,作许多周旋;而狡猾的年轻客人,还一定要拉着灌酒,若不稍稍吃点,客人是可以发气的。
到第三道大菜,送亲的,吃酒的,以及黄仙芝这个当舅子的,照规矩得起身告辞。于是由新郎陪到堂屋里稍坐一下,新房里稍坐一下,男的则由主人带着新郎,恭送到轿厅,轿外一揖,轿内一揖,轿子临走,又是一揖。女的则在堂屋跟前上轿,由女主人应酬。
要走的客,都须这样跑进跑出,一个一个地恭送如仪。
一直到夜晚。新娘是穿着新衣,戴着珠冠,直挺挺坐在床跟前一张交椅上,也不说,也不笑,也不吃,也不喝,也不走,也不动;有客进来,伴娘打个招呼,站起来低头一福,照规矩是不准举眼乱看。而新郎则劳顿到骨髓都感觉了疲乏。
接下来还要闹房。幸而阮铁花事前早就分头托人向一班调皮少年说了不少好话,塞了不少红包,至于不再是头婚的黄妙灏早已有了应付方法,所以仅被闹了一个多时辰,而且也比较文雅。跟着又吃夜宵。
到此,新娘卸了妆,换了便服,才由几个年轻女客陪伴着,在新房里吃了一点饮食。但是照规矩只能吃个半饱。
到此,新郎也才脱了公服靴子,换了便服,由阮铁花带着,吃点饮食。自然也是不准吃饱,并不准喝酒。
街上已打三更了,阮铁花督着底下人同临时雇用来帮忙的,将四处灯火灭了,人声尚未大静。留宿的男女客安排着听新房,都不肯睡,便点着油灯打起‘血战到底’来。
新郎累得差不多睁不开眼。阮铁花向他说:“进新房去睡得了!”到他要走时,又特意在他耳边悄悄说道:“今天是好日子,一定要圆房的。”
阮知非进新房时,柜桌上一盏缠着红纸花的锡灯盏,盛着满盏菜油,点的不是灯草,而是一根红头绳。新娘已经不见,有流苏的淡青湖绉罩子,低低垂着;踏脚凳上,端端正正摆了双才在流行的水绿缎子加红须的云锦鞋。
他在房里去了几步,一个年轻伴娘悄悄递了件东西给他,并向他微微一笑道:“姑少爷请安息了,明早再来叩喜。”
他茫然将她看着,她已溜了出去,把房门翻手带上了。
他把接在手上的东西一看,是一块洁白的绸手巾,心中已自恍然,只不过这似乎有些多此一举,出于好意,他悄悄的将白手巾纳入怀中。再看一看罩子,纹风不动地垂着,而窗子外面却已听见一些轻微的鼻息声,同脚步声,听房的人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黄妙灏早已将阮知非当成了另外一个他,她并不怪他,这个世道就是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媒人还是他,他为自己选的,也许不是最好的,总比胡乱嫁个不相知的人要好吧,更何况他还答应了她,她接下来不但可以继续参与《新青年》的刊印,还可以参加三年一次的秋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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