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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十年


  王翦担忧赵政会大怒并不是多虑,出生于邯郸的赵政和母亲赵姬在质宫里吃了不少苦。在赵国,门庭若市与门可罗雀往往只是一夜之间。委质于赵国本就是有对赵国俯首称臣的意思,而质子在这个时代常常是弃子。赵政灭赵,除了战略上考虑,确实有报仇的意味。

  赵人突围而出楚军接应,楚赵联军合力击退人数倍于己的秦军。曲台宫内,赵政还没有看到王翦的请罪上书,人就已经暴跳如雷了。

  “这王翦如何为将?这王翦如何为将?!”赵政完全忘记安阳之战时胜利的喜悦,那次胜利虽然没有斩首多少,只能说是击退,仍然让他津津乐道了好久。

  “大王,我军仓促列阵,故而不敌也。”卫缭在旁解释道。王敖用更快的方式报告了整场会战。“荆王率铁骑重伤王翦,夺我旌旗,故而败退。本是死局,幸得骑军舍命相护,大军方徐徐退至滏水以北。若渭南大战时我军亦有……”

  渭南大战秦军大部尽墨,被俘者三十余万,是秦国长平之战后损失最大的会战。提起这场会战赵政额头青筋就直跳。‘秦王赵政,你曾忘荆人之辱否……’,每日最少听闻四次的问题又在他耳边响起。极力忍住心中的悲愤,赵政问道:“国尉以为当如何?”

  “王翦大破赵人,杀颜聚;又败楚齐大军,杀项燕,此善战之将也。”卫缭回忆王翦的战绩,提醒着赵政。“既然其伤可愈,便不当换将,仍命其战于赵地。荆人素依水行军,下月大河冰封,荆人只能退至河南,我当尽得赵地也。”

  “然王翦是熊启举荐之人,”赵政脸还是阴沉。他不收回王翦兵权,不是因为廷尉府、国尉府没有王翦与熊启交好的证据,而是王翦刚刚击败楚军、射杀项燕。突然就拿下,与国内宣传不符——为激励民心士气,秦国专门为安阳之战大酺全国。

  “王翦乃秦人。”秦国处境越是危难,卫缭这个国尉说话越是理直气壮。“熊启举荐王翦之前,此等将率大秦军中数不胜数。丞相相荐,王翦必视其为父母,此何错之有?大王当怀柔待之以为己用,而非将有用之才皆视为荆人侯谍。”

  “寡人知也。”赵政沉默片刻,对卫缭深揖。“卫卿以为赵地之军当如何?”

  卫缭知道赵政会接受进谏,他以前是不甘于楚王,想与楚王一较高下,现在则是仇恨楚国的一切,哪怕是与楚国稍微擦一些边,也要摧毁之。这显然不是智商问题,是性格问题。

  生下来就自卑、常常被人欺凌的人才会产生这种情况:处处都想表现自己,哪怕付出代价也要表现,原因仅仅是怕人看轻;一旦受到伤害,又会变得愤怒无比,如果这种愤怒不能(或不敢)发泄在欺凌者头上,就会发泄在其他与此有关、或者与此根本无关的人身上。

  卫缭究竟是鬼谷出来的学生,不经意间就完全把握住住了赵政的性格。见赵政向自己请教,他并不谦虚,直接道:“赵地之军仍以王翦为将,圉奋率骑军屏护大军后撤,有功当赏。荆王退兵后,大王还当召其入咸阳,与王对饮。”

  “与寡人对饮?!”赵政错愕。天有十日,人有十等,圉与牧,两者都是等外人群。

  “圉奋弃荆国而入我秦国,又善骑战。若非骑军拼死相护,此战将如渭南之战也。”卫缭解释道。“臣以为秦马确不如荆国龙马,然秦骑已能击退荆人铁骑。他日秦荆大战,骑军必可使我立于不败之地。”

  卫缭想到了很远很远的事情。秦国正在他的安排下,有条不紊进行一场规模庞大的绞杀战。整个过程就像池塘里捞鱼,鱼很滑,根本就抓不住,但如果将池塘里的水全部抽干,只剩下一片小水洼的时候,鱼就跑不了了。灭赵、灭齐,全线攻楚,都是这个战略的一部分。

  邯郸赵人南迁并不要紧,赵国县邑的黔首不迁走就行了。至于汉中和巴蜀,楚国如何承诺,秦国则加倍承诺。日后巴国、蜀国、苴国……,既然可以复国,那就可以灭国,是复是灭,全在形势。一旦攻灭楚国,收拾这些小国那是易如反掌。

  秦都咸阳,申斥王翦的王命从曲台宫发出,上面的言辞不痛不痒,没有过分责备也没有过多抚慰,但意思很明确,整个赵地的秦军,包括太行山以西的太原郡郡卒,依然归王翦指挥;

  赵国昌城,未到十月就开始下雪。拖家带口、满脸菜色的赵人一边流泪一边登舟,登舟如此,等舟后舟吏吆喝一声,欋手们开始划桨,这些衣裳褴褛的人齐声痛哭起来。

  对于自己的出生之地,哪怕是动物也有感情。舟上赵人哭,岸上的赵人也跟着哭。维持秩序的楚军对此已司空见惯,他们还小心戒备,提防有人跳水寻死。然而这一次啼哭随着数艘王舟靠岸,很快就停歇了。

  那一日秦军天不亮撤军,楚赵两军追了两日,秦军有骑军,又尽弃辎重,到底还是跑了。本来楚赵两军是要继续追击,一直追击到井陉,但实践中却发现,楚军还是沿着黄河支流往北推进最为省事,如此运走的赵人也最多。于是熊荆命令楚军退回邯郸,驾舟往北。

  楚军冰封即退兵,仅同意让出大梁北城,不同意明年率军尽复赵地,灵袂只能下令赵人南迁。不过南迁不是一次性南迁,邯郸附近的庶民先登舟运至大梁,她与赵迁,还有赵国群臣依然留在邯郸,等待舟楫返回再至大梁。

  赵楚两军除集结邯郸,余者顺大河北上,搜寻大河两旁的赵国庶民,舟楫返回后他们也将运至大梁。大河何时冰封?舟楫能往返几次?无人知晓,总之现在就是用尽一切办法运人,愿意走的,不愿意走的,只要是赵人,都要奉王命登舟。

  身无长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闾左毫不犹豫,有家有室、有田有产的闾右则好像死了爹一样难过,一些人家甚至连夜逃亡。若是不能亡,登舟时悲愤过度,则会跳水自尽。

  王舟缓缓停靠昌城码头,王舟上的熊荆听到了赵人的哭声,他也知道这些赵人为什么哭,然而他喜欢听赵人的哭声。哭声代表不舍,不舍也许是因为田产,但更多是因为感情。眷恋乡土的赵人才是好赵人,那些听说去大梁衣食无忧便踊跃登舟的佣夫闾左真的不适合南迁。

  “赵人思乡也。”穆棱也看着那些茫然间停止哭泣的赵人。因为容许庶民纵观,这些有点麻木的赵人看着王舟上一身韦弁服的熊荆,也看着熊荆身侧的穆棱等人。

  “只愿所有赵人都思乡。”熊荆道。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的细看赵国庶民。赵人身材普遍比楚人高大,郢师士卒平均身高为一米六四,还是挑选的结果,少部分赵国女子也能达到这个身高,男子则普遍超过这个身高。

  但登舟的赵人中,傅籍男子很少,便是有,也多是残废——赵军负责的城邑,这些人通常会被赶下舟楫;而楚军负责的城邑,只要认为这是兵戈之伤,他们就会被发放简策,准允登舟。

  舟楫上更多的是五尺以下的孩童,这些孩童背着家什衣裳、粟米菽麦,有些还扛着簸箕耒耜,手上拉着耕牛或者几头黑猪。一些更小的未龀童子干脆坐在牛背上,脏黑的脸上眸子乌亮,与不敢抬头的母亲不同,他们愣愣地看着从不远处经过的王舟。

  觉得王舟没什么好看,他们转而低头再度摆弄手上的马口铁罐头。罐头是军粮,要运家什、要运家畜、要运耕牛,舟楫上塞满了人,做饭是不可能,只能发放各种肉罐头和粝饼。

  “罐头难开。”顺着熊荆的目光,穆棱也看到牛背上的童子想打开手里的罐头。即便是他,没有工具也打不开这种不知怎么造出来的铁器。

  “赵地已无男子?”熊荆不再盯着牛背上童子,他目光扫过几艘舟楫,都没有看到合格的、能作为士卒的男子。

  “赵地确已少傅籍男子。”穆棱跟着鹖冠子在赵地呆了好几年,学舍的学生又来自赵国各地,对于赵国的情况要比一般人了解。“大王迁赵人于大梁,非有十年,不可复赵。”

  “十年?”熊荆又看回那个牛背上的童子,他的罐头已经交给了一个女人,应该是母亲。童子不过五、六岁,以赵人的体格,十年确实可以披甲上阵。

  “十年后,秦国亡否?”穆棱问出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这个问题他曾问过鹖冠子,但鹖冠子笑而不语。

  “十年后若秦国未亡,那楚国已亡。”熊荆武断道。他说话时忽然觉得楚国国内的孩童要好好培养,特别是在营养上要加强。和眼前这些赵国孩童一样,他们担负着在未来十年内守卫楚国的重任,体格是很重要的。即便个长不高,那也要足够的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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