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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思


  三年前,趁着大搜荆王,秦人不但夺走了河南地,还占据了阴山。于秦国而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对胡戎匈奴而言,河南地与阴山自古就是游牧之地,秦人毫无理由扩地千里,将势力渗透到阴山以北,自然成了所有部落的死敌。

  只是这些年长城以南天大异,草原同样是天大异。河流枯竭、草原萎缩,而东面有东胡,东胡占据了后世的锡林郭勒盟草原和呼伦贝尔大草原——长城以内有军事地理,草原上同样如此。但凡哪个部族控制了呼伦贝尔大草原,哪个部族就会在草原上崛起;

  其西又有月氏,月氏人占据着天山北面的伊犁草原。伊犁草原与呼伦贝尔类似,只要哪个部族占领了伊犁草原,哪个部族就能得以壮大进而控制天山南北。

  困居漠北苦寒之地的匈奴日子并不好过,虽然诸人皆痛恨秦国(也不太喜欢赵国),但秦人不杀就是不杀。没有粟特商贾,部落的生计会更加艰难。匈奴不仅仅是匈奴本身,匈奴还包括阿尔泰山以西的粟特商贾。比农耕文明更难维系帝国统治的匈奴帝国一旦断绝了贸易,内部就会发生内讧。善待商贾与妻妾侍寝一样,是草原部落生存的根本。

  实利如此,信仰也是如此。匈奴的祭祀不比中原少,祭祀对象除了祖先,还有天地与鬼神。单于既然已对粟特人允诺,食言天主必会降罚。赵敖对秦人恨之入骨,可他此时请命,头曼根本没有说话,只有相封兰漠出言相阻。

  赵国已亡,没有南迁的赵人不少出塞避于草原,并请求单于收留。秉承着‘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的部落传统,大多数部落并不想收留赵人,但也有人建议收留赵人,头曼的相封兰漠便是其中之一,在其余人的笑声里,他将赵敖拉出大帐,请到自己帐内。

  “秦人通昆仑以西,若得极西之工匠…,与我大害也。”赵国控制着丝绸之路东端,赵敖又居于雁门郡,自然知道极西代表着什么,这便是他要把那群埃及工匠说成是秦人的原因。

  “工匠、龙马、车軎皆已拦下,将军还有何忧?”兰漠披发,但与头曼和那帮骑将不同,他穿一件中原大夫常见的玄衣,腰带上是一枚显眼的金印。这是相印,他是头曼的相邦。他还能说其他胡人不懂的雅言。

  “可白狄人……”黄皮肤的埃及工匠拦下了,白皮肤的希腊工匠没有拦下。

  “白狄人或是月氏之人,不可。”白狄人昆仑以西的萨咯人敢杀,匈奴不敢杀。“且彼等只是陆离工匠,陆离与国何用?”

  几年前开始,陆离就不是什么稀罕物品了。陆离镜再好,有一些也就够了。单于是看在赵敖的面子上将那些‘秦人’工匠暂时扣押,而不是要杀了他们。

  兰漠觉得那些工匠并大无用,赵敖也说不清那些工匠到底何用,他只是对极西之地敏感而已。他思索间兰漠已让仆臣倒酒,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

  “今日所得龙马与楚王龙马何异?”投奔单于的赵人是草原了解中原的一个重要通道,兰漠常与赵敖喝酒次数不少,话题最多的就是楚国与楚王。

  “今日所得龙马乃大夏之马。”赵敖是赵军都尉,又在李牧麾下,对马的了解并不少。“奇骏是奇骏,但与楚国龙马相比,轻也。”

  “轻?”兰漠不解。“轻者快也,难道要重?”

  “……”赵敖稍微笑了一下,在兰漠的注视下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被甲之马必要重。昔日楚王购马于赵,皆要重马,唯有重马才可被甲冲阵。”

  从见到马镫开始,兰漠就频频问起楚王的龙骑和他麾下那支龙马重骑,当然还有秦人的畴骑。中原农耕民族的骑兵战术竟然优于草原部落,这是件很让人吃惊的事情,可这就是事实,让匈奴骑兵不敢大举南下的无奈事实。

  “如此说来,秦人无重马。”兰漠沉默了一会,方才问出这句。

  “秦人数求龙马,然皆不得。今日龙马又被单于所截,此大善也。”赵敖言于此大笑起来,卮(zhi)中美酒一饮而尽。“我闻之,楚军重骑骑卒皆被钜甲,远观犹如铁塔,箭矢矛戟不能伤。楚国龙马本就高大,骑卒体壮如山,秦人见之莫不丧胆。秦人畴骑俱是轻马,故而只可被皮甲,昔日赵军与之战,三十步内楚国钜铁重箭可破之。

  皮甲一旦射穿,畴骑便狂嘶纵跳,不成阵列,冲阵亦不成,故而那一战我军大胜……”

  说到此处,赵敖又狂饮数卮美酒。大将军不死,赵国不亡;赵国不亡,自己也不会带着部下投奔匈奴。世事难料,谁又曾能想到昔日的仇敌如今把酒言欢呢。

  能说雅言的兰漠也清楚赵人的心思。他们无人不怀念赵国,然而赵国已亡,秦军年初又横扫燕代,除了大梁的赵国王廷,赵人在天下已无立足之地。对燕代之地的赵人来说,赵国王廷是害死大将军李牧的罪魁祸首,故而他们宁愿投奔匈奴东胡也不愿投奔大梁王廷。

  “将军醉了。”兰漠心里叹息了一声,挥手召来了美人。草原的美人很多也是赵女,亲切的乡音抚慰着赵敖的心灵,很快他便喝醉了。

  将赵敖灌醉是防止他恨秦人太切,半夜率兵追杀秦人。真要发生这样的事,兰漠这个举荐之人难逃其咎。单于降罪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会破坏匈奴的崛起大计。熟悉天下的兰漠很清楚,邦国如果想兴盛,那就要招募人才,部落长老是不可依仗的——

  如果旧制有用的话,那还要单于干什么?正是因为旧的制度无用,不能保护各部落人丁和牲畜,部落之长们才会心悦臣服的举荐孪鞮氏为单于。

  南面的秦国欲统一天下,若能将那些不愿归秦的诸国人才召来,匈奴必然强大。这种强大在兰漠看来是一种自保,草原要的东西很少,其一是要有游牧之地,河南地和阴山自古便属于草原而不属于天下,秦人必要归还此两地;其二则是通商,没有商贾贸易,部落便不会兴盛;最后就是天主降罚之时草原部落要有避难(掳掠)之地。

  这不仅仅是他这个单于相封的想法,也是草原各部的想法。但只有他知道如何达成这一点,其他人囿于旧制、因袭传统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草原夏夜,伴着大帐内的乐声与嬉闹,兰漠在楚纸上记下赵敖今日所言。白日被洗劫的秦人使团害怕匈奴人变了主意,连夜遁走,十数日的行程六天就走完了。翻过阴山就是秦国,早就知道使团遭遇的咸阳已命车马在九原郡等候,甘罗等人一到九原便被送至咸阳。

  咸阳繁华依旧。今年年初大将军王翦大破齐人,吓得齐人只敢退守临淄。而后秦军又出其不意攻拔燕代,扫灭赵人的代王,国势更强。咸阳城中的食肆酒肆,人人皆言大秦将一天下。匆匆从域外赶回的甘罗蒙毅只在路上听闻天下的局势,特别听闻大将军王翦大破齐人的那一战,令人惋惜的是王翦仍未封侯。

  “臣甘罗/蒙毅谒见大王。”正副使臣先行向赵政行礼,埃及使者帕罗普斯则有些倨傲,他是马其顿人,因此没有被匈奴人掳去。拒绝行礼的他先是抱怨秦国没有保护好使团的安全,数十名炼金术士、工匠,以及他的高级仆臣被草原蛮族掳去、生死未卜。

  同时他还质问赵政,这样的国家如何能战胜楚尼人?马其顿北方边境也时常被西徐亚人侵犯,可每一代马其顿君王都能大败西徐利亚人。

  精通辩论术的帕罗普斯滔滔不绝,他的希腊语只有负责翻译的亚里士多德四世和毋忌才能听懂,秦王赵政、丞相王绾、国尉卫缭等人完全不知他在说什么。等毋忌婉转相告,面色发寒的赵政毫无表情的道:“使者有何计?”

  “禀大王,使者言,或可赎回彼之工匠。”毋忌道。

  “赎回工匠……”赵政沉思,王绾、卫缭在也沉思。与塞外夷狄,天下似乎没有赎人的先例。可如果不赎回工匠,又怎么能造出巫药?

  “带回工匠几何?”赵政没有问起的事情,卫缭急急问起。匈奴人并未掳走全部工匠。

  “余下八名白狄工匠。”甘罗道,“然,彼等皆不知巫药之术。”

  巫药才是大秦看中的,听闻这八名白狄工匠不懂造巫药,君臣面色再度变化,王绾忍不住道:“若是那匈奴知晓巫药之法……”

  如果匈奴知道造巫药,那秦国就危险了。不单单是秦国危险了,天下也很危险。想到这种危险的赵政连连伸手,道:“速召乌裸!”

  “大王,”王绾揖道。“乌裸远在焉氏塞,赴咸阳再出塞,缓也。不若命乌裸出塞与会匈奴,赎回埃人工匠为要。”

  “臣附议。”卫缭也道。“匈奴以为彼等乃陆离工匠,或可赎也。”

  甘罗听不懂胡语,可粟特人听的懂。赵敖是以造陆离的名义扣下了那批埃及工匠的,只要有好处,匈奴未必不会同意。

  “诺。速命乌裸出塞会于匈奴。彼等乃他国工匠,匈奴留之,大秦失地主之谊。”赵政心中暗忖着理由,想到最后只能以地主的身份要求匈奴归还。至于倨傲抱怨的帕罗普斯,他威而不怒,问道:“寡人之国,地方万里,甲士百万,粟米可填地中之海。昔将军赵勇,五万甲士便驱匈奴于秦山以北,不知埃国甲士几何?”

  只有两、三百万人的马其顿雅典,只有五、六百万的埃及,人口不到千万的塞琉古,确实很难想象人口有一千余万的大秦,这等于一个横跨欧亚非的亚历山大帝国。即便能想象出这么多人口,也难以想象总动员体制下的秦军。

  实际上单以动员率而言,第二次布匿战争中的罗马人并不逊色于大秦,只是罗马人口过少(约三百万上下),军队数量距‘百万大军’过远,并不为人注意。如果将当时罗马人的动员率转移到大秦身上,百万大军就没什么稀奇了。

  帕罗普斯没有正面回答赵政的话,而是问向了他的同胞,一身希腊托加的亚里士多德四世。他本能的不相信东方人,甚至也不太相信亚里士多德四世。在他看来,亚里士多德四世与那些被波斯黄金收买的希腊雇佣兵没有太多的区别。

  除了毋忌,谁也不懂埃国使臣与白狄大人在说什么,但对话完毕后,帕罗普斯显然不再像刚才那么倨傲,他以希腊礼仪向赵政鞠躬并奉上埃及国书:

  ‘仁慈的施主、上下埃及的领主、至高无上的托勒密国王、雷赫拉斯、托斯塔之子、阿蒙神在世间化身、伟大的法老,托勒密三世陛下问候最东方秦尼国国王陛下……’

  赵政身后的右史连忙在简牍上写道:‘埃国使臣谒时倨傲,大王斥之曰:‘寡人之国,地方万里,甲士百万,矛戟可铸达赫拉石柱,粟米可填地中之海。昔将军赵勇,五万甲士便驱匈奴于秦山之北,不知埃国甲士几何?’,埃人闻之色变,畏大秦也。’

  接见埃及使臣,接见大夏使臣及将率,赏赐粟特商贾,其后,使臣暂歇于驿馆时,屏退诸人只剩卫缭的曲台宫明堂内,赵政深深叹了口气。

  王翦击灭齐军,齐人未亡亦亡,只能退后四百里驻守临淄,实际上临淄也是准备放弃的,齐王已徒至即墨,打算在荆人与赵人的协助下死守潍水以东。

  荆人虽然很快退回了方城,但从夏初开始,又趁着沔水(汉水上游)水涨,在陈仓道方向的发起新的攻势。最可惧的是,荆人还策动了羌人,让羌人攻伐陇西——自己刚把战火烧到荆人的后院,荆人也把战火烧到了自己的后院。

  “必如此乎?”良久,赵政问道,这不是他第一次问了。

  “必要如此。”卫缭也不是第一次答,他道:“不如此散关必破,散关一破,关中危矣。”

  “扶苏尚幼啊!”赵政犹豫的声音。

  “大王不质扶苏,羌人何以信我?”卫缭道。“请大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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