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半城
秦人的长铍好不容易调转了方向,赵国岂能把它再召回来?春平侯就是这样想的。而且灭燕在即,燕国虽然只有百余万丁口,可吞下这百余万丁口,那赵国就将成外秦国之外的第二大国。最重要的是蓟城平原是块熟地,灭了燕国赵国最少能新增三分之一的田亩。
东郡算什么?东郡是抗秦最前线,燕地却将与代郡一样,成为赵国最后的根据地,两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只是这对赵国来说是对的,对关东六国来说则是错的。赵齐楚三国不趁此良机夺下东郡,让三国国境彼此接壤,而后同气连枝、互援互助,秦灭诸国指日可待。
鹖冠子看向春平侯,春平侯也看向鹖冠子,两人对视良久,鹖冠子忽然叹道:“六国之亡,亡于六国者也。”
“先生缪矣。”春平侯频频摇头,“未有楚王之前,天下诸国或将灭于秦,然楚王既出,天下当一于楚也。”
“楚王并无吞天下之心。”说起自己的弟子,鹖冠子心里终于有了些暖意。“楚王所念,乃世界也。”
“世界?”陌生的词,春平侯不由想起了大楚新闻上的那些有关海外的文章。
“然。”鹖冠子笑了笑。“天下不过中洲之一隅,中洲之外更有其余数洲,彼由四大洋相连,此便是楚王所言之世界。中洲以外,其余数洲并无多少丁口。若能驾海舟尽占膏腴之地,社稷万世不绝也,故而楚王无意于天下,唯有意于世界。
君侯灭燕自是为延续赵国之国祚,然于秦而言,赵国灭燕又能如何?赵国丁口不过四百余万,得燕国亦不过五百余万,甲士多于秦国乎?粟米倍于秦国否?区区敖仓,仅秦国仓禀之十一,便有六千多万石粮秣,试问赵国仓禀存粮几何?
舍大而取小,乃君侯之谋也。再则,赵取东郡引秦伐己,赵灭燕过便不会引秦伐己?此时楚军已围大梁,若楚国拔下大梁,秦国日后如何攻楚?若不攻楚,自然是吞韩、伐赵、灭齐,而后聚全天下物力再攻楚。秦若行此策,君侯又如何?”
鹖冠子说的春平侯面色有些不自然。若以保社稷、存国祚论,自己确实在舍大取小。燕国国力与韩国相仿,赵国灭亡了燕国也不能抵御秦国,真正能抵御秦国是三大国的合纵,但各国真能诚心合纵,不会彼此出卖?
韩国为了不灭国,一直再怂恿秦国伐赵;魏国为了存国,三番两次跟着秦军伐楚。天下事糜烂至此,确如鹖冠子此前所说:六国之亡,亡于六国也。
想到此春平侯禁不住长叹,他已经没办法在合纵与灭燕之间做出抉择,他能做的不过是派出赵国所有舟楫,去敖仓帮楚国运粮,然后按照运十取一的约定获得输运酬劳。最多再请楚国太后说说好话,让楚国平价卖五百万石粟给赵国。楚国连年战争,赵国也是连年战争,赵国现在也缺粮的紧。
邯郸城内,相邦春平侯难以抉择,大梁城里,已经做出抉择的魏王魏增有些气急败坏。秦王已经离开了大梁,可楚军还是在城下扎营,准备攻城。再就是敖仓,六千多万石粮秣啊!现在的魏国需要多少年才能积攒这么多粟米?
“大王稍安,白宜与楚王相熟,或能说动楚王退兵。”僕臣魏息知大王不悦,故而低眉顺眼。
“你说,”魏增捻着胡子,“这楚王怎么就、怎么就、怎么就……”
魏增一直‘就’,最后也没有‘就’出个所以然来。魏息脖子拉长,一直巴望着他,
“唉!”魏增的手重重拍在大腿上,他想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错了,可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又真的是错了。“等白宜吧。二十万大军皆在楚境,唯有靠彼等退兵了。”
“告诉魏王,不佞要大梁!”在敖仓逛了一遍后,熊荆又一次回到了鸿沟,就住在大梁城北的军营里。此时楚军已经完成了回转,除了留守稷邑的唐师和随师,其余十五万大军全部赶至大梁城下。要的,就是拔下大梁。
“大王何至于此?!”白宜叹道。“魏国也是为秦国所迫,寡君亦曾想合纵伐秦,然秦王那日忽至郢都,这才……”
“大王欲灭我魏国?”信陵君魏间忧与白宜一起来访,白宜动之以情,他则要晓之以理。
“不佞无意灭魏。”熊荆神情严肃,不是恐吓、不是要挟,是实实在在的要求。
“然大梁乃魏之国都,大王拔下大梁,便是要灭魏。魏国丁口确实不如楚国,然魏人并不惧死。”魏间忧声音很沉。
“既不惧死,为何惧秦?”熊荆本不想反怼他,但他说这样的话就是让人打脸的。
“此寡君听信子季谗言之故。”魏间忧道,说罢又开始愤恨。“若那日大王听我所言,勿让秦王离都而去,我魏国何至于此!”
“魏王如何、子季如何不佞不管,不佞只要大梁。”熊荆再次强调道。“若魏王不想战,租借也可。楚国租借大梁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后便将大梁还于魏国。这二十五年,魏王可住于内城,亦可迁都至安陵、睢阳。”
“大王真欲灭我魏国?”魏间忧喝道。他才不相信二十五年后楚国会把大梁还给魏国。“大梁虽只有十万士卒,然大王必不能拔也!”
“能拔不能拔,不是你说了算!”熊荆很是不悦。“魏国几次助秦伐楚,此仇不佞还未曾报。不佞只是要租借大梁,魏王不愿租借,那便兵刃定胜负吧。”
“大王!”白宜算是唱白脸的,他疼呼一声又道:“臣请寡君与大王会盟,两国从此不再攻伐,共拒强秦……”
“不佞租借大梁便是为了共拒强秦,魏王为何不愿?既然不愿,如何会盟?”熊荆反问。
“大王,大梁乃魏之都城,岂能租借?”白宜几乎要哭出来,他本以为自己能说服熊荆,却没想到熊荆如此固执。
“那便如此……”熊荆招了招手,一旁的长姜会意递上一幅大梁周边的地图。
大梁本是仪邑,处于郑、卫、宋之间,是军事重镇。城周都是湖泽,其西有圃田泽、荣泽、中牟泽;西北有沙海,东南有牧泽,正南有蓬泽。此前,魏都安邑地处晋南盆地,并非魏国地理上的中心,又过于靠西。迁都前魏国正在大力开拓东地,国都太过靠西极为不便。迁都仪邑,同时开凿鸿沟,不仅能掌控中原,还能遥控淮上,沟通长江。
迁都之后,鸿沟的开凿费了几十年的功夫,先是挖通荣泽和圃田泽,将黄河水引入圃田泽以西,等大梁初具规模、建立城郭后,再将鸿沟水引入北郭,联接诸水。等于说,沟水先从大梁北郭经过,再流至淮上诸水的。但也不是说,淮上舟楫非经大梁北郭不可,大梁东南有牧泽,舟楫可以出牧泽从南济水绕过大梁。
熊荆想租借大梁,要的就是大梁北郭的鸿沟,而非要整座大梁城。看着长姜递来的地图,他指着北郭道:“不佞只要此半城。魏王无信,且又无勇,若此北半城租借于我楚国,秦国再要借道伐楚自然不能;他日秦国灭魏,那也要先拔下楚军驻守的北城不可。对楚,据此半城对魏国放心;对魏,失此半城秦人再无借口。今后秦人再伐楚,魏人坐观中立便是。”
“半城?”白宜的脸恢复些血色,他相信熊荆确实不是来灭魏的。
魏间忧虽然保持沉默,心里也觉得熊荆的话有几分道理。秦伐楚借道于魏,不就是为了这条能沟通江河的鸿沟吗?既然鸿沟如此烫手,秦楚两国又剧烈相争,不如索性租借出去。
军帐里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下来,白宜又问了些租借的细节,这才和魏间忧出了楚营,被城头的魏卒掉上城去。可惜,听完两人的转述,魏增变幻不定的脸最终一沉,道:“寡人不借!”
“大王不借,楚王自取,借,尚能收到些许租金。”魏间忧道。“他日秦人伐我,还需先拔北城,一拔北城,自然是与楚国为敌,楚国必然助我。大王以为楚军不能战否?”
“大王,若北城借于楚国,楚国舟师必巡于大河,魏国从此不惧秦人攻伐,此存国之举也。”白宜也揖道,他越想越觉得这事情可行。把北城借于楚国,等于是楚国帮魏国守卫北境,秦楚两国再怎么打再也和魏国无关。
两个臣子去谈判,商议出来个割让半个都城结果却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一般。魏增更怒,喝道:“天下诸国,岂有都城割半于他国之举?!”
“大王,这是借。只借二十五年!”白宜咬死了借字。
“如何是借?楚王兵临城下,此借与夺何异?”魏增更怒。
“敢问大王,秦人借魏道伐楚,此与夺又有何异?”白宜不敢再言,身为公族的魏间忧仍出言相驳。
这句话驳得魏增面红耳赤,只是他仍不想借,愤道:“秦王已召举国傅籍之卒,此战是胜是败尚未可知,楚王欲借半城,再败秦人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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