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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聚散如流沙


  顾长门心口的见微化作星光四散,容虚镜慌乱地捂着他的心口,嫣红炽热的血液透过她的指缝不断涌出来。

  “你骗我!”容虚镜死死地按着他的心口,她修复不了见微给顾长门带来的伤口,“你骗我!”

  容虚镜的周身亮起了耀眼的光芒,压得周遭的人谁都不敢直视。

  她把汇率在她身体里的力量向顾长门的身体里灌输,试图将他被摧毁的心脉修复。

  但顾长门的身体就仿佛是破旧的船只,无论岸边的人怎么努力,他都只向着无尽深渊中沉下去。

  顾长门倒在容虚镜的怀里,他好像很久都没有这么轻松了,负重前行了这么多年,忽然卸下一切,他其实又有些不适应,又有些不舍得。

  “家主,”顾长门伸手握住了容虚镜的手腕,轻轻收拢了五指,“一晃几百年,家主。”

  “你闭嘴!”容虚镜忽然怒喊道。

  她的周身起了狂风,银色的发丝随着她黑色的衣袍在风中飞舞,一道银色的划痕从她的位置裂开,向着四面八方分散开来。

  一道划痕在生长过程中分化成无数分支,古逐月低头看着脚下的纹路,他不记得自己见过,但这又确实很熟悉。

  “家主,你听我说。”顾长门撑着一口气,握紧了她的手腕,“家主。”

  阵法还在生长蔓延着,眼见即将完成,顾长门也有些急了起来:“家主!我早就该死了!”

  “神树已经将我蚕食殆尽,家主,聚散如流沙,不可强求!”

  古逐月看见银色的符纹停止了生长,他抬起头望向容虚镜的方向,一个见她弯下了腰,深深地埋着头。

  顾长门被她搂在怀里,她把头靠在顾长门的肩窝上,一如幼时顾长门抱着她那样。

  完全的信任和依赖。

  顾长门其实也只是赌一把,他拿不准自己在容虚镜心里的分量,可真的赌对了,他却开始后悔了起来。

  他也想再多陪她很多年,很多很多年。沧海桑田,英雄迟暮美人成灰,他都愿意一直站在她的身边。

  顾长门伸手,温柔地抚摸着容虚镜的头顶:“长门希望,家主活得自在。”

  容虚镜攥紧了他的衣襟:“我可以救你的,我可以。”

  顾长门温柔地笑了笑,容虚镜自己大概没有察觉她的身音有些颤抖。

  无论多少年过去,她站在什么样的高处,享受着怎么样的荣耀。在顾长门的眼中,其实她一直都没有变过。

  她孤独,她沉默,她在岁月的洪流中孤身一人穿行。

  “家主。”顾长门有些累了,变安心地靠在了容虚镜的身上,其实她为人冷淡,怀抱确实炽热的,否则怎么会烫得顾长门有些想要落泪。

  “天上那颗星星,”顾长门说,“好孤独啊。”

  容虚镜猛然抬起头,他看见了顾长门真正的命星,它的光芒正在飞速地流逝,明明悬于中天,也开始向着地平线倾斜而去。

  顾长门的眼里,他只看见容虚镜的身侧什么都没有了,唯一一颗守护着她的星辰逐渐陨落,她也许从此,就真的要一个人了。

  “不会的,”容虚镜手忙脚乱地抹着顾长门的眼泪,“你不会有事的。”

  容虚镜搂着顾长门的肩膀,在四周慌乱地张望着。

  古逐月捡起了不知何时被她丢在一边的长杖,走到了容虚镜的身边递给了她。

  容虚镜抓过了长杖,深深地望了一眼古逐月,然后便忽然消失在了他眼前。

  古逐月在原地愣了很久很久,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容虚镜。

  从初遇到如今,容虚镜一直都是骄傲自信的,她负手立于凡尘高处,俯瞰着众生的爱恨。

  唯有这一眼,让他感觉到了喘不过来气的悲痛。

  他看着脚下的符文,这可能就是容虚镜想到能救顾长门的办法,但他没有接受。

  古逐月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脑海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古逐月捂着自己的额角跪了下来,苏灵朗赶过来扶起了他。

  “陛下,”苏灵朗也没弄懂地上这是什么,“这是?”

  古逐月转过身,看着站在他身后的人们,他们不敢高声喧哗,也没有私下议论。

  所有人都站在阵法外,茫然而恐惧地看着古逐月。

  古逐月这才忽然发现,他们的头顶似乎有什么光团悬浮着,他拉了拉苏灵朗的衣袖:“你看见什么了吗?”

  苏灵朗顺着古逐月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了一群唯恐问责的局外人。

  他们在接触到苏灵朗扫过来的目光时,纷纷跪在了地上,大气都不敢呼出来。

  古逐月看着他们头顶游弋的光团,忽然真的有些疑惑,容虚镜到底是要怎么救人。

  “陛下,”苏灵朗问他,“这里怎么办?”

  古逐月推开了苏灵朗,往星尘神殿的方向走过去:“让他们都出去,静听阁派人守着,东西不要动动。”

  .

  顾长门就知道容虚镜会来念渡山,只是他没想到容虚镜就这么直接闯到了神树前。

  容虚镜将顾长门扶着,靠在了神树上,她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救顾长门,但她觉得至少要尝试每一个能够想到的可能。

  顾长门说是神树蚕食了他,那她就带顾长门来这里,让神树把一切都还给他。

  “会没事的。”容虚镜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安慰顾长门,还是安慰她自己。她用力将长杖往地上一掼,而后展开了双臂,试图侵入神树内部。

  枯黄的神树被来自星辰诀力量不断冲击着,就仿佛生在风暴海旁的崖边树一样。

  历经着风吹雨打,却始终不折不屈。

  容虚镜有些着急了起来,她收手走到了树边,抬起手劈象神树的树干。

  但她并没有真的劈下去,在还有一寸便接近神树的时候,容虚镜停了下来。

  她忽然意识到,原来她一直都错看了自己。

  曾几何时,她为她自己所拥有的力量而震撼,自以为早就超脱了凡俗之困。

  可她却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她会为自己的无力和弱小,懊悔到无可复加。

  原来就算站在了世人共同仰望的巅峰,该失去的还是会失去,一样不剩。

  顾长门察觉容虚镜终于冷静了下来,他伸手拽了拽容虚镜的袖口。

  他忽然想起来,在容虚镜尚且年幼时,每每路过她的床边,她也是这样拽自己的衣袖的。

  那时的她就被认定是举世无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天才,小小的年纪便受到了一切能够给她的优待。

  就连当时最富盛名的顾长门,也成为了他的老师。

  人们都说这是容虚镜的荣耀,其实只有顾长门觉得,这是他千金不换的机会。

  轮回实在是太苦了,想要回到心心念念的人身边,他走过了无数个失望的生生世世,总算有了这一次陪伴的机会。

  从前在星海中时,顾长门就默然地守护,来到了人世,于他最苦的其实不是一切艰难困顿,而是与他的太一星,毫无交集的人生。

  “家主,神树里有很多,令长门追悔莫及的往事,”顾长门的声音已经很是虚弱了,他靠在树干上,看着蹲下来看着自己的容虚镜,“它既然排斥家主去了解,家主就该知道强求是没有用处的。”

  “我对往事毫无兴趣,”容虚镜压低了声音怒道,“我想救你!”

  “你到底为什么,要一次次骗我?!”容虚镜质问他,“十七年前在雪山,我失手杀了你,十七年后我给了你机会准备,你却又放弃了抵挡。”

  容虚镜忽然跪了下来,紧紧地揪住了顾长门的衣襟:“我没有想过要杀了你,对错之事,与生死无关!”

  “那阿瑶呢?”顾长门问,“生死之事,与对错无关,家主为何非要杀了她?”

  容虚镜的身形忽然一僵。

  顾长门伸出手掌来,笑着看向容虚镜的眼睛:“长门没有怪家主的意思,只是希望家主想一想,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说完话后,忽然松了一口气,容虚镜看见他的胸口有血液涌了出来,又慌乱地按住了他的伤口。

  顾长门伸出去的手落寞地停在了空中,他其实是想握住容虚镜的手,告诉容虚镜,她从来都没有错。

  谁都没有错。

  哪怕最后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顾长门放下了手,搭在了容虚镜的手背上。他自己的血液穿过容虚镜的指缝沾染到他的掌心,顾长门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血液是如此滚烫。

  “果然作为人的一生,遗憾比圆满多啊。”顾长门轻声感叹道。

  “家主,”顾长门努力握住她的手,“情之一字,放于心上,为人,则难忘。”

  “老师……老师,”容虚镜看见顾长门的双眼越来越无神,他似乎正在眺望远方,看着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老师,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容虚镜看见他的嘴角勾了起来,顾长门少有不是笑着的时候,只有这一次,容虚镜有些想要跟着他一起挽起嘴角。

  真正的笑容,是能够让身边的人,感同身受的。

  原来他这么多年,一直都活得并不痛快。

  “她在等我……”顾长门喃喃地说。

  他其实曾经也想过快要死的时候,大概是什么感觉。

  也许是像个英雄一样,悲壮地闭上双眼,也许是像个懦夫一样,被即将到来的黑暗吓破了胆子。

  设想过千万种可能,顾长门从未想到过,原来在人世中弥留的片刻,他能够再次看见容端瑶。

  她站在开满白色山茶花的田径上,在初升的太阳下翩然回身,对着顾长门微笑了起来。

  顾长门松开了容虚镜的手掌,朝着前方探去,因为容端瑶朝着她伸出了手。

  容端瑶摘下一朵茶花,放在了顾长门的手中,然后抓住了他的手腕:“谢谢你。”

  “替我守护他,替我守护她,这漫长的十七年。”

  “家主,”顾长门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看见容端瑶拉着自己朝繁花深处奔跑过去,“阿瑶说,谢谢你。”

  “感谢你让她成为,更好的人。”

  容虚镜见过许多人经历过死别,她以为自己无动于衷,只是等到真的轮到她时,她才知道原来这种痛是可以痛彻心扉,痛入灵魂深处的。

  “给我点时间好不好,”容虚镜抓住了顾长门的手掌,与他五指相扣,她亲吻着顾长门的手背,近乎乞求地说着,“我会明白的,我会好好想明白的。”

  顾长门偏过头,他已经看不清容虚镜的脸了,只能大概地对着这个方向微笑:“家主,前路漫漫啊……”

  “长门、也想……”

  陪伴你,生生世世,万古洪荒。

  容虚镜感受到她握住的这支手全然没了力气,只要她一松手,顾长门的就会永远地抛下她了。

  “老师……”容虚镜克制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雪山上的空气冰冷刺骨,一呼一吸间像是有无数把刀子扎进人的心肺。

  云层散开,赤金色的阳光洒在了顾长门的脸上,他长长的睫毛投射出温顺安静的影子来。

  容虚镜看着他的脸,等着他再回答自己一次。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雪山上徐徐而起的风。

  缓慢但足够凌厉的冷风掠过顾长门的脸庞,将他鬓边的发丝吹乱。

  容虚镜用力拉起了他,将顾长门搂在了怀里。

  雪山上的寒气让他的身体变得冰冷刺骨,容虚镜却紧紧地搂着他,仿佛只要他能重新温暖起来,就会再次睁开双眼。

  顾长门真的离开了。

  “啊!——”

  狂风骤起,雪原上矗立千年的冰棱轰然折断,向着山下倒落。

  堆积的冰雪从岩石上滑落下来,声势浩大的血崩从念渡南山巅朝着山下而去。

  神树的枝叶被狂风摧折,屹立在世外山巅的神树,此时此刻如同一位无助的苦行僧,只能在暴风中裹紧破旧的裟袍。

  念渡腹地的神殿中忽然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与顶上的一线遥遥呼应。

  神像的脸上也裂开一条缝,其中束缚着的什么东西,终于挣脱开了枷锁,朝着东方天穹飞过去。

  远离俗世纷争的震州,在顾长门真正死去的这一天,成为了人间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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