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忆中鬼事1
七年前,周轨十八岁。
他高三,还有四十多天就要高考。
别人家的孩子在这时都在疯狂备考,再不济的也会做出点备考的样子,总之都会拿出最积极的状态应付人生最大的转折点。或者说,应付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的爹妈。
周日,一周里唯一的休息日。少年周轨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想趁老爹午睡的时间,偷偷溜出门去。
他跟好朋友约好的,今天出去玩。
十七八岁,最野的年纪,因为临近高考而被老爹林安石管着,早就快憋疯了。
然而他手刚握住门把手,背后却一阵呼啸。
“唰!”一本书重重砸在他后脑勺上。
少年周轨啊的一声惨叫,低头看着掉在脚边的书本。那书特别厚,是高三化学。
“周小爷,您这是要上哪儿去赶场子啊?”三十八岁的林安石嘴边叼着烟,像看仇家一样看着周轨。
“诶嘿,诶嘿嘿。”周轨揉着被砸疼的后脑勺,跟林爷傻笑。
林爷冷眼看着他,淡淡地说:“你又不是闺女,你的笑容没有收买力,你换个法子吧,为你那即将开花的屁股讨个保。”
周轨一听这话就摆正了姿态,不敢再笑。他站直了身,十分认真诚恳地看着老爹。
“爸,什么年代了,打孩子犯法的,搞不好还得坐牢。”
林安石嗯了一声,懒洋洋地靠着门框:“嗯,有道理。不过谁让你是我的崽儿,为了让你学好,坐牢我也认了。”
林安石样子懒散,但是周轨从他眼睛里看出来了,老爹这是铁了心要揍他,就算是当着警察叔叔的面,他也敢揍。
“爸,你也知道我成绩不好,现在临时抱佛脚也没什么用的。再说了,读书读的好也就一张文凭而已,最后上社会了,这个文凭能有几分用?”周轨还不敢跟他硬拼,于是好言相劝。
林安石冷哼一声:“你少跟我胡搅蛮缠,乖乖过来把屁股撅好,我下手轻点儿,你过两天还能坐着看书,不然你下礼拜只能站着和趴着。”
周轨一只手还放在门把上,少年时期的不羁心性就涌上来。“我不过去,我跟朋友约好了我今天一定要出去。”
“呀哈!”林爷怒极反笑,把嘴里的烟都摔地上了,指着周轨:“好小子,你就是现在过来,你的屁股也保不住了。”
说完扭头四顾,显然是在找趁手的家伙。
林爷年轻时候的脾气也是相当的爆,逮着什么就是什么,打起儿子不带手软的。
周轨一看他这架势,犹豫了不到一秒,夺门而出。
“艹!你还真敢跑!”林安石还没找到趁手的工具,气的一声咆哮。
周轨出了门却没立刻逃走,而是把门锁扣带上,然后往插销里插了根圆珠笔。成功把老爹反锁在屋里,他才转过身,一路悠哉地顺着水泥楼梯往下走。
那时候他们还住在镇上的民房里,二层高,一个月五百块钱租的。
周轨听见老爹在屋里把门板踹得震天响,不过他不慌。反正短时间内,林爷是没可能踹破那扇结实木门的,毕竟这是租的,怎么着也要顾忌些房主的感受。
至于老爹得罪是已经得罪了,现在后怕也没有用,不如走的潇洒,走的漂亮,反正,嗨过了今天就得付出代价,哎,下个礼拜是不可能再执行坐这个姿势了。
穿着T恤和花短裤的少年周轨仰头长叹,然后心情不错地掏出钥匙,插进专属小电驴。
房子外面有三阶楼梯,没法直接骑出去,周轨就推着电驴,优哉游哉地出了门。
这个时候,楼上好像已经没有听到踹门的声音了。
周轨有点诧异,因为他觉着如此轻易放弃,不符合林爷的作风。于是纳闷地回过头,顺着墙面朝二楼的阳台望去。
这不望不要紧,一望魂都吓飞了。
林安石居然从房间的窗户爬了出来,此刻整个人都已经在窗外,正一手扒着窗沿,一脚踏在一楼房间的窗户顶。
这种疯狂操作对一般人来说有点难度,但对林爷来说,就跟玩儿似的。
他根本不用两手并用,单手就能稳稳让自己攀附在墙壁上。至于空出来的那只手,当然是遥遥指着周轨,带着极强的压迫和恐吓。
“小子,我劝你回头是岸。”林爷压着怒气说。
“放屁!”周轨大吼一声,发动电驴,头也不回地狂飙而去。
十八岁的儿子骂盛怒中的老子放屁,这要放在同班的男生中,绝对算是个值得尊重的硬气选手,不过周轨之所以这么冲,却不是因为硬气。
他纯粹是吓坏了。
他妈的,太吓人了!
本来是决定好了,在嗨到够之前,绝不回来面对老爹那张吓死人的脸的,然而林爷不按套路出牌啊,他在周轨还没嗨到之前就出现了,而且是以那样一种防不胜防的方式,周轨实在淡定不能。
所以他骂了一声放屁。
这句脏话纯粹是反驳老爹那句“回头是岸”的,因为回头是岸是比喻做了坏事后,只要潜心悔改,就能有出路。
但是他把林爷得罪了,就算再潜心悔改,屁股也是不可能保住的。
所以他认定,林爷那句回头是岸纯属谎言,唯有以放屁二字回怼。
初夏的中午还不算太热,骑着静静飞驰的小电驴,感觉还是十分惬意的。
周轨在确定林爷没有追来之后,因恐惧而沸腾的心脏就恢复了正常频率,又开始轻松舒畅起来。
临近两点,周轨到了位于砖厂下坡的一个养鸡场。
这养鸡场建在周轨上学的路上,周轨经常和同学从这儿经过。有次他们几个起了歪心,想溜进养鸡场偷几个鸡蛋。
倒不是穷得鸡蛋吃不起,就是纯粹的不安分,想找刺激。
结果鸡蛋是摸着了,却没能顺利逃走,被养鸡场过来喂食的女主人堵了个正着。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头长发用丝巾随意地扎着,不胖不瘦,脸上总是带着笑容。
看到几个半大孩子来偷鸡蛋,她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居然没发火,然后还请他们吃了早先煮好的茶叶蛋。
从那之后他们就管女主人叫孙阿姨,并且从此以后就学好了,再也没起过任何偷蒙拐骗的歪心思。
周轨到孙阿姨家的时候,另外三个男生已经先到了,在吃茶叶蛋。
“怎么才来?再晚就一个都不给你留了。”吴明镜往进门的周轨手里扔了个茶叶蛋。
周轨抬手接过,发现还烫的很,赶紧两手轮换着抛来抛去降温,等他从门口走到厅里,鸡蛋也凉了些。他往长凳一坐,拨了蛋壳开始吃。
“孙阿姨,今天有什么活没?我们不能白吃你鸡蛋,我们给你干活。”吴明镜抹抹嘴,跑去跟刚刚喂鸡回来的孙阿姨献殷勤。
孙阿姨也不推辞,笑着说:“那行,你们帮我把仓库里的几袋饲料抬出来,还有二楼的稻子,得搬出来晒晒。”
四个大男孩高兴地应了,开始勤快地帮忙干活。
人多力量大,平时孙静香得干的腰酸背痛的事情,几个大男孩分分钟搞定。
“你们都快高考了,不回家看书行吗?”孙阿姨给大家一人发了根冰棍,有点担心地问。
“看书的,不要要看书也要放松,老师说的,劳逸结合。”周轨满嘴跑火车,完全没提他为了出来这趟,承受了多么恐怖的压力。
孙阿姨于是没再多说什么,由着他们玩儿去了。
只是过了没多久,孙阿姨忽然匆忙地跑来,面色焦急,好像出了什么事的样子。
“我有急事得出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们玩够了要走,把门掩上就行。”
“孙阿姨,出什么事了吗?”周轨不放心地问。
孙阿姨已经往门外去,临走挥挥手:“你们玩儿就好。”
大人总会有忙不完的急事,这也见怪不怪了,大家也就没在意。
之后的时间就比较嗨了,因为养鸡场不远处就是农田,农田中央还有池塘。四个大男生鞋子一脱,直接下水摸鱼虾。
虽说能摸到的最多是些手指头长的小鱼,不过这种事情乐在过程,收获不重要。四个人没心没肺的玩儿,很快就傍晚了。
周轨看了眼天色,忽然想起孙阿姨家的稻谷还晒在外面,如果孙阿姨没回来收,等稻谷沾了夜露,那就白晒了。
“别玩儿了,我们去看看稻谷收了没。”周轨招呼了一声。
四人回了孙阿姨家,发现孙阿姨果然还没回来。于是四人赶紧忙活起来,把稻谷收好装回袋子里,然后两人一组,把稻谷抬回二楼的谷仓。
“呼!好累。”搬完稻谷的吴明镜伸了伸胳膊腿,“你们说,这些活平时都孙阿姨一个人干,她怎么干下来的啊?”
“像咱们妈妈辈儿的妇女,那都是能顶半边天的,坚强起来不比男人差。”郭源也累了,坐在稻谷袋上说。
一说到妈妈,周轨心里就有点小小的失落。
他也在稻谷袋子坐下,说:“再坚强也会累的,孙阿姨是没办法,只能自己苦撑而已。”
周轨说的是实话,孙静香很多年前就离婚了,之后就一直单着。
她家人曾疯狂催着她再找一个,好让下半生有个着落。
但是她对婚姻彻底失望了,觉得与其把下半生压在婚姻上,不如压在事业上。
于是她自己办了这个养鸡场。
虽然办的无比艰辛,中间也有几次挫折打击得她几乎要放弃,但好在,最终她坚持下来了。
这些年过去,她早就习惯独立奋斗了。
对于这个坚强勇敢又温柔的女性,周轨其实有不止一次想,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妈妈,该有多好?
可惜他连自己妈都没见过,他是林爷从女厕所捡的。
当初生了他的女人,得是多嫌弃他才把他扔女厕所?
之后周轨几人又在孙阿姨家逗留了一会,太阳都落山了,也没见到孙阿姨回来。
“都回吧,不等了,估计孙阿姨是回不来了。”吴明镜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随口说道。
这话真的就是随口一说,意思大家也能明白,可是莫名其妙的,周轨听着就觉得心头一紧。
回不来了,好好的人怎么会回不来?
“别瞎说,孙阿姨只是不在我们走之前回来,不是回不来!”郭源皱着眉说。
“别抠字眼啊,你明知就是那个意思啊。”吴明镜嘀咕着。
之后大家也就没把这茬当回事,就出了门,骑上各自的车,各回各家。
此时太阳早已经不见了,周轨慢悠悠地骑在回家的路上。
他骑得慢,一是不想那么快回去面对老爹,二是一直在膈应那句“孙阿姨回不来了”。虽然也知道吴明镜就是随口一说,不应该当真,但是他就是没法释怀,心里忐忑。
得见见孙阿姨,得看到她好好的,才能放心。
年少的周轨不管不顾,仅仅凭着心里一点不祥的预感,调头又回了养鸡场。
一去一回,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当周轨赶回到养鸡场的时候,天已经黑麻麻一片。
他把小电驴停好,走到大门前。
离开的时候,他们按孙阿姨说的,把门掩上了,如果孙阿姨还没回来,门应该还是保持着老样子。
但是周轨过去看,发现大门开了一半。
孙阿姨回来了。周轨心里一喜,感觉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来了。
于是他转身,准备安安心心地回家面对老爹的揍。
但是刚一转身,他又停住了,因为他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现在天都黑了,屋子里肯定更黑了,孙阿姨怎么不开灯?
刚刚安下去的心又忐忑起来,并且比之前更不安。
周轨于是带着疑惑,缓缓走进孙阿姨的家。
“孙阿姨?孙阿姨你在吗?”
周轨的声音在昏暗的厅里传开,但是没有回音。
“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声从厨房的方向传来,听上去像什么东西折断了。这声音很响,明显是人为弄出来的,周轨于是直接朝厨房走去。
“孙阿姨,你怎么不开灯啊?”
周轨走到厨房门口,看见熟悉的背影站在案板前,是孙阿姨。他于是彻底松了口气,并顺手按下了厨房的电灯开关。
白炽灯亮起的一瞬间,孙阿姨也回过了头。
“哦,我在处理鸡呢,今晚想吃鸡。”
孙阿姨一如既往地笑着说话,然后把连着毛的活鸡塞到嘴里,狠狠地撕扯起来。
咔嚓咔嚓,活生生的鸡被咬断骨头,血四处溅着,而孙阿姨,她还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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