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棒槌知府
“自然当得。”赵彦故作玄虚道:“不知道员外可曾听闻过‘舆论’这个词?”
王业略一思索便道:“年少时倒是偶然听先生讲过,《梁书武帝纪》有云:行能臧否,或素定怀抱,或得之舆论。这舆论,想必就是公众之言吧。”
赵彦颇有些狗头军师意味的点点头,按下心中升起的些许罪恶感,压低声音道:“不错,员外可使人如此如此这般……一旦事成,孙长庚此人出丑乃是必然。”
王业怔然片刻,扭头看着赵彦迟疑道:“贤侄所言……恐非君子所为吧,况且贤侄说的这些事都不曾有实证,就算宣扬出来怕也无人肯信哪。”
赵彦无语,他不曾想王大户竟也有如此优柔寡断的时候,最后索性说道:“做与不做全凭员外决断,世人多是人云亦云,若是事不关己,便从不曾认真去想其中曲折,此事孙长庚不理会倒也罢了,只要他站出来为自己辩解,这种事也只会越描越黑。”
“贤侄此言有理。”王业思虑片刻后一拍大腿,冷然道:“天道至公,一报还一报,若是此事事成,也算了却了老夫缠绕心头多年的一桩心事。”
四月十八,品酒会照常举行。
这品酒会对于前来参会的大部分人来说,自然是重中之重的头等大事,然而对于赵彦来说,他其实只是来打酱油的,甚至在他替王大户出谋划策之后,原本对于品酒会还算上心的王业也突然间失去了兴趣,只是因为已经提前与几名友人打好招呼,所以不得不在品酒会上露上一面。
“诸位且先静一静,听老夫说几句话。老夫方大为,忝为‘福兴隆’酒坊的大管事,这里有礼了……”一名蓄着三缕长髯、满面红光的老者站在人前侃侃而谈,连着讲了一刻钟竟然还未有止歇的意思,场上众人听的昏昏欲睡,却也无可奈何。
小半个时辰后,这位福兴隆的大管事依旧在那儿滔滔不绝,赵彦原本想跟着王大户来长长见识,看个新鲜,可是此时一见这个态势,不由想借尿遁而去,这纯粹就是在浪费时间,有这个时间的话,赵彦自觉还不如去双皂摊位那里帮着吆喝两声。
正在此时,从外面人群中挤进一人,他径自来到方大为身边与其耳语了几句,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就见方大为先是一惊,后又一喜,随即才恢复成平常笑眯眯的模样。
见下面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方才的动作吸引了过来,方大为笑道:“诸位,众所周知,咱们真定府前任张知府奉调入京,知府衙门已空置一月有余,老夫刚刚得到消息,如今新任韩知府恰巧路过此地,闻听这品酒会后欣然不已,并亲题墨宝‘历久弥香’,愿意以此赠与夺魁的酒坊。”
此言一落,底下顿时一片哗然惊叹,良久不息。
明初立国后,真定路改为真定府,领五州十一县,直隶于京师,其不仅是五州十一县的政治中心,还是控制燕晋咽喉的交通中心,是拱卫京师的经济、军事重镇。
真定府文官中最大的便是知府,其品秩为正四品,掌一府之政令,总领各属县,凡宣布国家政令,教化百姓,审决讼案,稽察奸宄,考核属吏,征收赋税等一切政务皆为其职责,其权力之大,远超后世的地区级市长。
如今新任的韩知府路过衡水城,还愿意亲题墨宝,这是多么大的荣誉。
待底下喧哗声稍落,方大为继续道:“韩知府尚未就任,兼且舟车劳顿,日前正在县署中稍歇,为了不让知府大老爷久等,老夫提议今日的品酒会去繁就简,赶在晌午前结束,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去繁就简?刚才您老说的那些套话就够烦的了。有这个念头的与会人众不在少数,闻言纷纷抚掌称好。
大明正统十年四月十八日巳时末,品酒大会正式落下帷幕,德源涌酒坊的老白干不负众望,再次夺取衡水酒王称号,德源涌酒坊的东家张员外怀着激动的心情发表了简短的讲话,并感谢众位来宾能参加此会……
鸿宾楼,衡水城内数一数二的大酒楼,普通人来此吃一顿饭点两个菜怎么也要大几百文钱,今日品酒会的庆功宴便是安排在此处。此时的鸿宾楼内外满是人潮,今日的人生赢家张员外亲自站在酒楼门口负责迎宾,里里外外一片喜庆热闹的气氛。
张员外身为德源涌的东家,今日其下的老白干不仅一举蝉联衡水酒王,更有一桩意外之喜,那便是新任真定府知府韩文的手书墨宝,双喜临门之下他的嘴就没有合拢过。
“知府大老爷及县老爷到……”不远处有负责盯梢的家丁高声唱了一句,张员外立时便整肃衣衫,满面笑容的迎了上去。
韩文是河南洛阳人,永乐四年生人,宣德二年进士,初至礼部观政,后外放到山东平原县为知县,其为人死板,虽然循规蹈矩,却能力不足,故而得了一个‘棒槌’的外号。
明初县令任期九年,三年一初考,六年为再考,九年为通考,至于地方官三年一朝觐的惯例,要等到几十年后的弘治朝才会开始实行。
九年任期满后的韩文,因在任内并无建树、履历平平,本应被黜陟,或贬为不入流的驿丞,或直接就地免职,不过会试与其同榜登科的状元郎马愉,当时已经升任侍讲学士,偶然间在吏部文选司任职的好友那里听到了他的消息,便给他说了几句好话,他这才又在平原知县上做了一任。
如今乃是正统十年,当初的状元郎马愉已然入了内阁参赞机务,又升为礼部右侍郎,位于三品大员之列,而韩文这个同榜进士仗着些微末功劳,总算得以离开平原县,升任了北直隶真定府的知府。真定府乃是京畿紧要之地,这其中若说没有内阁学士马愉的影子,恐怕谁都不信。
这位韩棒槌知府身形略胖,面白微须,倒是与王业有几分相似,他此时身着常服,看起来更像是一名富态的大明商人。其身后跟着一名身着青衫的青年秀士,其人不过二十多岁,脸型方正,眉目疏朗,一派洒脱自然的气象,这便是衡水知县闵政,今年初才履任到此,算起来也不过三四个月的功夫。
“草民拜见知府大老爷,拜见知县老爷。”张员外紧走几步迎上前来后纳头便拜,韩文抬手虚扶,满面笑容道:“这位便是今日一举夺魁的张员外吧?本官今日未着官服,且还未正式赴任,更兼员外是主,本官为客,员外毋须行此大礼。”
张员外闻言就势直起身子,恭维道:“大老爷平易近人、蔼然可亲,有大老爷主政本府,看来我真定府的百姓有福了。”
“诶,员外过奖了……”韩文被拍的有些飘飘然,微胖的脸上堆起笑容,看起来却是与薄皮大馅的白面包子类似。
闻讯从酒楼大厅走出来,意欲迎接韩文的众人一股脑的围了上来,听到韩文自谦的话语后纷纷拍起了马屁。
“知府大老爷太自谦了……”
“府尊虚化若谷,在下佩服……”
“大老爷平易近人,真是我辈榜样啊……”
……
韩文初始心头还颇为高兴,只是他被人堵在酒楼门口,周围众人口中说的恭维话又是千篇一律,不过片刻功夫这位韩棒槌知府便有些不耐烦了。
衡水知县闵政装束朴素,众人眼中又只有韩文,不知不觉间他竟然被人给挤到了人群外围,不过此人自有城府,并不与他人见怪,等透过人群缝隙看到韩文脸上不耐烦的神色后,他才使人分开人群,大声说道:“张员外,府尊携本官前来,本意乃是来讨一杯喜酒喝,如今不知酒可温好?”
闵政几句话传入张员外耳中,顿时将其惊醒,他这才呼号着分开众人,将韩文与闵政给迎上了酒楼二层的雅间中,其间不住自责自己思虑不周,怠慢了两位大老爷。
韩文学问不足,城府不深,能力不够,能当上真定府的知府,主要还是他的同年马愉运作得当,他方才本就已有不耐之意,兼且拥挤间竟被人踩了两脚,故而任凭张员外说尽了好话,及到进了雅间坐定之后,这位韩知府却依旧冷着脸不说话。
韩文不说话,身为本地父母官的闵政也不说话,而是陪着众人站在酒桌两侧,悠哉悠哉的欣赏着雅间内的装饰。
王业与张员外交好,此时也进了雅间,他见张员外急的满头大汗,不由心中不忍,更兼且从深州知州李岩口中曾听闻过这位新任知府的嗜好,便试探着说道:“大老爷长途跋涉多日,舟车劳顿想必十分辛苦,这鸿宾楼虽说不大,却有一道特别出名的菜,名为‘金陵桂花鸭’,乃是此间主人特地从金陵请来的大厨所制,草民前次有幸品尝过,此鸭食皮白肉嫩、肥而不腻、香鲜味美,颇有返璞归真之意境,若是再配上德源涌的老窖酒,美酒配美食,那滋味可真是只应天上有,大老爷待会儿万万不要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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