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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又是雪


  月楼拉开厚厚的红绒窗帘朝屋外看。

  寒雪初霁,朝阳初升。初阳把厚厚的积雪染成一片橘黄色。

  虽然有雪,可看到点缀在寒雪上的点点阳光,谁也不会感到寒冷。

  “好美啊”!月楼微笑着说道。

  聪山即将走出大门,月楼推开窗子喊道:“下班了早点回来,我和孩子都在等你呢!”

  聪山本不准备回头的,可听到‘我和孩子都在等你’,便转过了身,温柔地看着妻子,轻轻挥了挥手。

  月楼挥手笑道:“再见,照顾好自己!”

  “嗯”。聪山微笑道。

  聪山走后,月楼踩实了门口到大门的积雪,因为这样方便自己和仆人出入。

  惜蝶一骨碌从床上起来,张开双臂说道:“妈妈抱!”

  月楼立在床头,忍住笑道:“不抱!”

  惜蝶的声音急切起来:“妈妈抱!”

  月楼眨着眼道:“不抱。”

  惜蝶垂下头,揪起了床单道:“好!”

  月楼瞧着惜蝶赌气的模样,抱起她道:“今天咱们去小雁塔,我让你看样东西。”

  惜蝶疑惑地咬着嘴唇,道:“好!”

  她现在只会说‘妈妈抱’和‘好’,不过这两个词还是挺有用的。

  月楼给惜蝶穿了件红色皮裘,把她渐渐长长的头发整齐地放在裘领上。

  她穿的是白色皮裘,和雪一样白的白色皮裘。

  她的脸比雪还白,还素净。

  马车缓步而行。

  因为有阳光,月楼拉开了两边的窗帘。她轻托惜蝶的腋窝,让她爬在了窗框上。

  惜蝶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好奇地扫视着雪中的世界。

  银装素裹的山谷,冷风吹动枯枝时飘下的雪花……

  行人摘下帽子,掸落也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冰雪;女人扫帚上的雪点落下时,打上阳光的一瞬的美好……

  “这一切的一切洒落在惜蝶心田里,会开出怎样的花朵?”

  “一定是最明朗,最美丽的向日葵!”

  月楼想。

  自月楼居住的秦岭山麓到荐福寺有很长很长的路,惜蝶却似不知疲倦,不停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这可苦了月楼,她的手臂酸楚难耐,疼痛难忍。

  到荐福寺外时,车夫停下了车。月楼微一鞠躬,提着送给小和尚的礼物进入了寺院。

  月楼在正殿,偏殿,禅房,后院转了一圈,却一个人都没有见到。

  她甚至连男厕所都去了。

  她当然是捂着鼻子出来的,和尚的厕所岂非也很臭?

  松林后还有一扇半掩的小门,隐隐有诵经声自里面传出。

  因为它过于隐秘,月楼没有贸然闯入。正当她从那片松林经过时,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月楼走过去,看见了一个清瘦的年轻和尚。

  她指着小门问道:“你们都在后面吗?”

  和尚道:“是的。”

  月楼道:“哦?在干嘛呢?”

  和尚道:“后面是塔林。主持死了,我们都在祈求冥福呢。”

  月楼道:“那你可以帮我叫一下清心小和尚吗?”

  和尚搔着头皮,吞吞吐吐道:“这个……这个……”

  月楼嫣然道:“和尚都是秃顶,衣服也都一样,少一个谁也不会注意呀!”

  和尚一直在偷偷瞄着月楼的脸。她笑时,他的心春雪般忽然化了:“好,我这就给你叫。”

  月楼思忖道:“和尚好像也不过如此。”

  他连小门都忘记关了。

  月楼望向门里,便看见了隐在松树间的幢幢墓塔。

  荐福寺有将近1300年的历史,墓塔并不比少林寺墓塔少。

  墓塔是砖砌的,历经风雨侵蚀,大都残败不堪。有三层的、五层的,七层的,还有东南亚佛塔形的。

  和尚们离得较远,月楼分辨不出哪个是清心。

  等了几分钟,小和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了过来。瞧见他这副模样,月楼掏出绣着凤凰的红色手帕给他揩起脸来。过了好一会儿,小和尚的心情才稍稍平复。

  他拉起月楼的左手,努力笑道:“姐姐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月楼笑道:“我倒觉得自己来得恰到好处。一个人悲伤时岂非更需要别人安慰?”

  她说着把小和尚揽在怀里。小和尚又在月楼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听见小和尚的悲哭,月楼不禁埋怨世事的无常。

  小和尚抱过惜蝶,道:“孩子会走了吗?”

  “不会”。月楼道,“还要一两个月。”

  小和尚道:“她眼睛可真大啊!长得也很漂亮。”

  “这句话你本不该说的”。月楼眨着眼道,“漂亮的父母生下的孩子总是不会太差。”

  小和尚笑道:“哈!姐姐羞不羞啊!”

  月楼道:“不羞,实话有时也很好听。”

  月楼递过袋子道:“姐姐给你带了些礼物”

  小和尚道:“巴旦木、柿饼、葡萄干,薄皮核桃。姐姐拿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月楼微笑道:“是的。”

  她又道:“陪我去看我和聪山绑在树上的心愿条,好吗?”

  小和尚道:“当然好了!”

  到绑着无数红丝带的树不过几十步,小和尚却不知说了多少句话。月楼仔细听着,仔细回答。

  他说得当然是一些极琐碎的事,比如昨天被师父罚抄《坛经》啦。

  “我宁愿抄二十遍《心经》,也不愿抄一遍《坛经》。”

  他师兄老让他倒垃圾啦。

  “他在师父面前总是表现得恭敬知礼,可一回到卧房就开始肆无忌惮。”

  再比如扫院子里的雪时看见一条蛇啦。

  “蛇不是在冬眠吗?怎么会出来?”

  “它说不定是个蛇精,晚上会变成妖冶的女人,专门勾引和尚,然后吃掉。”

  他不停抱怨,引得月楼不时发笑。无论他提出多么奇怪的问题,月楼总是能找到最有趣,最富有哲理的答案。

  月楼记得自己把心愿条绑在了最下层的树枝上,可找了半天仍没有找到。小和尚抱着惜蝶站在她身旁,微笑着看她火急火燎的样子。

  “哪里去了”!月楼看了一遍又看一遍。

  小和尚眨着眼道:“说不定被谁摘去了呢!”

  月楼急道:“怎么可能!树上有这么多丝带,谁会只摘我的?”

  小和尚坏笑道:“说不定你绑丝带时,就有哪个和尚在看哦!”

  “是吗”?月楼笑了,“交出来!”

  小和尚做出不解的样子,可眉梢眼角却已在不由自主地微笑:“什么?”

  “丝带。”

  小和尚把惜蝶的手拿到前边,讶然道:“原来是她拿着呀!”

  丝带装在塑料袋里,虽已经年但还像新的一样。

  可人呢?

  “惜蝶看,这张纸条是妈妈写的”。月楼弯下腰,给惜蝶看纸条,“‘女儿一生都要幸福快乐’。”

  “另一张是爸爸写的,写的是‘愿家庭和谐,妻儿幸福’。”

  她看着丈夫清秀的字迹,也不知看了多久,竟已泪眼模糊。惜蝶温暖的手擦着母亲的泪水,表情说不出的认真。

  小和尚道:“姐姐怎么哭了?”

  月楼拭着泪道:“因为聪山越来越讨厌我了。”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照入室内,照得卧室如白昼般明亮。

  惜蝶抱着母亲丰满的胸膛酣然入睡。月楼瞧了很久,放下她的手,转身看着丈夫。

  他也已沉沉睡去,但却不愿跟自己睡一块被。

  月楼坐起身,将丈夫的被子叠好放在脚下,然后把自己和女儿的被子也给他盖上。

  这块被子是她亲手缝的,缝来就是为了盖住一家人。

  她紧紧抱住他,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背上,长长呼出口气。

  月楼朦胧中感觉惜蝶的身体火炭般滚烫!一摸她的额头,立刻吓得手足冰冷。

  她燃起灯迅速地穿内衣,推着丈夫道:“赶快去医院!惜蝶发烧了!”

  “发烧”?聪山探出手去摸惜蝶。这一摸吓得他立刻从床上窜了起来,“该有四十度吧?”

  “可能比四十度还高”。月楼哽咽道,“我今天不该带她去荐福寺的。”

  聪山道:“什么?你带她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月楼道:“虽然下了大雪,可太阳不是出来了吗?我也就感觉没什么。”

  聪山生气道:“你感觉?这就是你感觉的结果!”

  月光下只闻得月楼的低泣和惜蝶粗重的呼吸声。聪山走得很快,月楼疾走一会儿还要小跑几步才能追上。她想提醒丈夫不要把怀里的女儿惊醒,可看着他大衣上冷冷的月光,只好把所有的情绪全都咽回肚里。

  她抱着惜蝶站在大门口等待丈夫将车开过来。她的脸和手冷得像冰。她提醒自己不要把脸贴到女儿脸上,可不知为何,她还是将脸贴了上去。她的眼泪也在那一瞬间淌了下来。

  聪山打开车门,张开双臂,冷冷道:“孩子。”

  月楼轻笑道:“孩子我抱,你好好开车。”

  聪山怒容满面道:“你别去!”

  月楼吃惊道:“什么?”

  聪山道:“我说你别去!你去了只会误事。”

  月楼呆住了。就在这当儿,聪山抱过惜蝶,开着车扬长而去。

  月楼仍然是五点半醒来的。

  她揉了揉胸膛,以使奶水更顺利地流出。睁开眼睛,她发现惜蝶竟不在身旁,转身去瞧,聪山也不知哪里去了。

  “是啊!他带着女儿去医院了!”

  她开始穿衣服,边穿边流泪,也不知穿了多久,流泪流了多久;

  她开始做辅食,边做边流泪,也不知做了多久,流泪流了多久;

  她开始吃饭,一个人吃饭,边吃饭边流泪,也不知吃了多久,流泪流了多久;

  她开始整理东西,衣服、尿布,袜子;澡盆、毛巾,沐浴露,边整理边流泪,也不知整理了多久,流泪流了多久。

  整理好一切,她才发现已到十二点了,东西也有足足两大袋。

  从前台得知惜蝶的病房是309,她便上了楼。

  她推开虚掩的门。女儿在睡觉,丈夫在吃中饭。她朝聪山微笑了一下。聪山扔下筷子,背对她躺了下来。

  月楼收拾好东西,坐在丈夫旁边,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腰间,道:“我就不走!看你能装多久。”

  “妈妈抱!”

  月楼笑了,因为她一回头就看到了女儿娇红的笑靥和粉嫩的小手。

  “你饿了吧”?月楼解开衣襟道。

  惜蝶轻轻道:“嗯!”

  月楼理着女儿黑漆漆的头发道:“饿了就好好吃,吃了就好好睡!”

  惜蝶嘬着母亲的胸膛,黑眼睛灵活地在母亲脸上打转:“妈妈抱!”

  月楼又笑了,捏了捏女儿的鼻子,道:“原来你连这句话的意思都不知道!”

  喂完奶,她又给惜蝶喂辅食,换洗衣服,洗澡。她一直在注视丈夫。他真的纹丝未动。

  月楼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五点半的时候,月楼轻轻推着丈夫,问道:“你要吃什么呢?”

  见他不搭理,她又推了几次。

  终于,她放弃了。

  买了饭,给丈夫放下,给女儿喂了奶,她终于识趣得走了。

  看到妻子的微笑,聪山心头无名火起。

  他皱眉思忖道:“你还笑!因为你的失误,女儿差点烧傻了!”

  他扔下筷子,背对妻子躺下。

  “真是个没救的人!”

  聪山一直在等月楼走,可月楼就是不走。他听到她给女儿喂奶,换衣服,亲女儿的脸,给女儿洗衣服。

  他越听越气愤,越想越气愤。尤其是听到她在自己耳畔的呼吸声时,更是恨不得立即冲出门呕吐。

  “我知道你没有睡着”。月楼说,“你难道就不能转身抱住我吗?”

  她的语声很轻柔,却也透着深深的凄寞。

  “不能”。聪山心里道。

  “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会是什么结果”?月楼又说道,“惜蝶不过十个月,我们的关系就变成了这样。以后呢?你不怕这样下去,我们总有一天会分崩离析吗?”

  “我们都不肯改变,甚至连妥协都不知该怎么妥协。如果有一天真的离婚了,是谁的错呢?”

  站在病房门口,月楼调整好笑容,又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齐整的被褥和各种生活用品。

  月楼思忖道:“他俩去哪里了?”

  她坐在床沿等,又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月楼笑道:“我一定要用最温暖的笑容,最愉悦的心情迎接他!”

  从九点半等到十点,她终于按捺不住,跑到走廊问护士道:“你知道这间病房的人去哪里了吗?”

  护士微笑道:“我看见你丈夫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下楼去了。”

  月楼道:“下楼?他大约是什么时候下去的?”

  护士道:“七点左右吧?具体时间我也不清楚,只记得我是准六点给孩子打得吊瓶。”

  月楼勉强笑道:“好的,谢谢你。”

  她又进去等,从十点等到下午两点。其间,她看了聪山带来的书,洗了换下来的尿布,出医院吃了午饭,睡了午觉。

  她也想了很多事情。

  “我的家庭很幸福,甚至从没看见过父母红脸。除了病痛,我也没有经受过任何痛苦。改变我的恐怕只有他吧?吸引我的是他眼中的寂寞,我想要搂住地是他心底的忧伤,一汤匙一汤匙喂下的并不是药,而是一缕缕绵长的情丝,为他生下的并不是孩子,而是能够照亮他心扉的温暖的阳光。”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这当然不能完全归罪于惜蝶的出生。在孩子出生前,他岂非已经跟陪酒女郎睡过?岂非已经因为不相信我而打过我?岂非也因为破产的事而深深责怪过我和父亲?”

  “塑造他的家庭和性格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促使我和他相遇的力量又是什么?”

  “这恐怕是一种极神秘,极恐怖的力量吧?”

  她只有在非常非常无助的时候会这样想。

  平常她都会笑着迎接每一天的阳光,拥抱丈夫和孩子柔软的心灵。

  到三点时,她终于走了,流着泪走了。

  “去云雁那里吧!看到她我至少不会难过。”

  月楼到云雁家门口时,云雁牵着只金毛小犬沿柏油路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看到月楼,她抱起小狗,朝她跑了过来。

  月楼脸色苍白,虽在笑,可眼里却无半分笑意。

  云雁看着月楼红红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怎么了?”

  月楼苦笑道:“我和聪山又在闹别扭。前天孩子因为我感冒了,他连医院都不让我去。今天一早他就抱着孩子去了外边,见都不愿见我。”

  云雁一手抱着小狗,一手牵着月楼,道:“走!进去说!”

  室内很暖。云雁把月楼解下的围巾,脱下的皮裘,手包搭在衣架上,给她打开电视,拿出水果,便上楼泡茶了。

  临上楼时,她还不忘将小狗放在月楼怀里:“照看好她哦!”

  看着她轻盈的身姿,月楼不禁思忖道:“她好幸福啊!如果再添个孩子,她岂非会更加幸福?”

  “茶来喽”!云雁巧笑着走下了楼。

  月楼捧起热茶,泪珠断帘般洒了下来。

  云雁从没见过月楼哭。

  从前她总是在自己伤心时安慰自己,所以自己一直认为她如沐浴在阳光下的仙子般没有眼泪。

  可这时她竟然哭了。

  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云雁抚摸着月楼颤抖的脊背,轻柔地说道:“你和聪山不是一直很恩爱吗?现在到底怎么了?”

  “还不是因为孩子”!月楼恨恨道,“当然我和他的性格本来就非常不同。他太自卑、太孤独、太怯懦,太一意孤行。因为他这样的性格特点,我们已经发生了许多不愉快。最要命的是在如何教养孩子这件事上!”

  “他无论如何做当然都是为了孩子,但是你也知道他是孤儿。孤儿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总是有些怪异。他让惜蝶吃她不喜欢的东西,当惜蝶不接受时他甚至硬往她嘴里塞。”

  云雁怒道:“这也太过分了!你难道就不管管吗!”

  月楼啜着茶,过了很久很久才放下,缓缓道:“我当然管啦!正是因为我管,他才认为我故意触犯他的底线,才会和我越来越僵。”

  云雁疑惑道:“底线?什么底线?”

  月楼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道:“其实就是他的思想。他希望把女儿培育成坚强,独立,能忍受苦难,承担责任的女强人,所以他才会硬往孩子嘴里塞她不喜欢的东西,在她还没睡好的时候把她叫醒。”

  云雁想了半晌,皱眉道:“那你准备怎么解决呢?有没有想过让阿姨养孩子?”

  月楼道:“当然想过。我下午抱孩子过去,他晚上就又抱回来了,还发老大的火呢。”

  云雁自言自语道:“有什么好办法呢?”

  月楼重重叹息了一声,道:“这种事情能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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