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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屏风


  月楼定的闹钟是五点半的,闹钟一响她就立刻起身看惜蝶。只见惜蝶面左侧卧,嘴里吮着右手的食指。

  惜蝶把薄被踢到了胸口处,月楼为她掖好,盯着她瞧了很久,嘴角显出了一朵莲花般的笑容。

  她俯身在惜蝶眼皮上亲了一口,轻笑道:“该训练她翻身了呢!”

  穿好衣服,梳洗罢,她就亲自去厨房熬米糊。

  月楼端着米糊回来的时候,聪山正在给惜蝶穿衣服。惜蝶看到自己突然大哭了起来。

  聪山轻斥道:“别哭了!”

  月楼怒道:“你吼她做什么?”

  她放下米糊,给惜蝶喂奶。惜蝶含住她乳首的时候,奇迹般顿住了哭声。

  聪山道:“她一睡醒就大哭不止,哄都哄不停!”

  月楼道:“孩子不会说话,只能用哭来表达自己的需求。”

  聪山别过脸道:“都是你惯的!正因为你时时刻刻抱着她,她才会这么脆弱!”

  月楼提高声音道:“她只是个孩子啊!难道不该被惯吗?”

  惜蝶丢掉乳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聪山大声道:“不该!这会让她懦弱!”

  月楼本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哪个母亲在这种时候又能不动怒呢:“放屁!你别用你那些错思想来控制她!”

  聪山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他走在晨间的树林里,直感觉怒火中烧!他无法理解妻子的思想。自己明明是对的,自己想要的是将惜蝶教育成一个坚强的女人!与梦瓷不同的女人!可她偏偏要和自己作对!

  这是成长经历的对立,也是意识形态的对立,根本无法化解的对立。

  “她难道仍然看不起我?故意触犯我的底线?用这种卑劣的方式逼我和她离婚?”

  “如果有一天和她离婚了,我一定要带走惜蝶!用自己的思想教育她!”

  冷静下来后,聪山回到了房里。惜蝶竟又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月楼笑道:“惜蝶可真能睡觉,还没来得及喂她吃米糊,她就睡着了。”

  聪山满脸不高兴道:“你不是说孩子要睡十几个小时吗?”

  月楼道:“是呀!这或许是因为睡着了更能产生脑细胞吧!”

  她拍了拍身旁的凳子,聪山犹豫着坐了下来。

  月楼道:“要不我们各自退一步吧?孩子十四岁后你来教育,十四岁前我来教育。”

  聪山眉头紧锁,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十四岁后是不是我教育又有什么不同?”

  月楼依偎在聪山怀里,道:“我是女人,你应该让我。”

  聪山道:“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我绝不会妥协丝毫。”

  月楼的心忽地沉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多久,她起身去加热米糊。回来的时候,聪山正在给惜蝶洗澡。她在水中咯咯笑着,拍打起朵朵水花。

  月楼静静地瞧着聪山的一举一动,甚至连米糊都忘了放下。

  她给惜蝶喂了口米糊,她立马吐了出来。

  月楼擦着惜蝶的嘴角,道:“看来她不喜欢吃米糊,我们喂她别的吧?”

  聪山暗道:“多喂几次她就会习惯的。”

  下午月楼和云雁去钟楼买衣服,聪山又熬好米糊给惜蝶喂。

  他喂了一口,惜蝶皱眉吐了出来;他又喂了一口,惜蝶再次吐了出来。她的眼里已闪现泪光。当他第四次喂时,惜蝶紧咬牙关再也不肯张嘴了。

  聪山柔声道:“乖,你马上就会习惯的。”

  惜蝶仍不张嘴。聪山一气之下竟掰开她的牙把米糊塞了进去。

  她一仰头,还没哭出声,米糊就呛得她剧烈咳嗽。聪山等她咳完,继续给她喂。惜蝶强忍着将米糊咽了下去。

  聪山慈爱地说:“你明白吗?妈妈是在害你。我却能把你培养成一个坚强的,能适应环境的女人。”

  “我回来啦!”

  惜蝶一看见母亲,就开始拼命哭。

  月楼暗忖道:“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啊!”

  她紧紧搂着惜蝶,脸贴在她发烫的脸上。

  月楼道:“她怎么了?”

  聪山看着月楼的眼睛,道:“可能是饿了吧?”

  “不是”。月楼检视着惜蝶,急得眼泪夺眶而出。

  聪山道:“可能是困了吧?”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月楼急道,“她一困就会立刻睡着的呀!”

  “走!我们赶快去医院!”

  “医院”?聪山吃惊道,“孩子的身体怎么可能忽得变差?”

  月楼哭着道:“那你倒是说个原因啊!”

  月楼一到医院,就去找最好的医生。医生办公室的病人从桌前一直排到了楼梯口。

  她跑进去,深深朝病人鞠了一躬,道:“对不起,孩子生病了。”

  医生道:“怎么回事?”

  月楼道:“我买衣服回到家她就开始哭。我从没看见过她哭得那么伤心。”

  医生道:“是不是你离开太久了?”

  月楼道:“我前几天离开更久她也没有哭。”

  “哦”?医生检查完惜蝶,道,“她没有病,也没有淤青,该不是受到惊吓了吧?”

  月楼瞪大眼睛道:“惊吓?”

  医生道:“对,幼儿大哭一般只有两种情况,要不磕伤要不受到惊吓。”

  “可这两种都不可能啊”?月楼转首瞧着丈夫,疑惑道,“你难道吓着她了?”

  聪山吃吃道:“没……没……没有啊!我是他爹,怎么可能吓她呢?”

  月楼道:“那就奇怪了?”

  晨起,月楼道:“我们给惜蝶喂什么呢?”

  聪山道:“米糊吧?”

  月楼蹙眉道:“她不喜欢啊!”

  聪山轻声道:“昨天不喜欢,今天说不定就喜欢了。”

  月楼沉默了很久,终于道:“好吧。”

  熬好粥,月楼正待给惜蝶喂,聪山微笑道:“我喂。”

  月楼递给他道:“好的。”

  聪山将满满一汤匙的米糊吹凉,送到惜蝶嘴边。惜蝶看看米糊,又看看父亲的眼睛,咧开嘴似要哭泣。聪山瞪了她一眼,她便喝光了米糊。

  月楼瞧着惜蝶的样子,想劝丈夫换辅食,可一时竟想不出该怎么说。

  聪山微笑道:“你看,她不是愿意吃了吗?”

  月楼叹道:“是啊!她愿意吃了呢?”

  她暗忖道:“她昨天不喜欢吃,今天怎么就吃了呢?昨天她为什么哭?难道是因为聪山又喂了?”

  她责备道:“你昨天是不是因为给孩子喂米糊把她惹哭了呢?”

  “没有”。聪山微笑道,“孩子原本就是多变的。”

  月楼道:“是吗?可是她明明皱着眉,你还给喂?而且她皱眉就代表不喜欢,为什么还吃呢?”

  联想到惜蝶昨天的哭泣,月楼更不敢想象他是用什么方法让惜蝶吃她不喜欢的东西的。

  “我问他他当然不会说,要不我下午偷偷看一眼吧?”

  月楼扑进丈夫怀里,深吸一口气,娇笑道:“我去玩了,下午吃饭前一定回来!”

  她早就想看看那个女孩有没有好好学画,便提步去了她的卧房。

  月楼为了方便女孩学画,特意为她腾出了一座幽静的院落。从这里恰好能瞧见厨房的烟囱。

  月楼轻敲门环,轻声道:“你睡醒了吗?”

  门里传出女孩清甜的声音:“是小姐吗?”

  月楼道:“嗯。”

  女孩打开门,拉起月楼的手,笑道:“快来看看我的画!”

  画是竖版的,画着茂密的竹子。竹枝细柔而长,竹叶青翠小巧。

  月楼看了很久,缓缓道:“你学画迟,基本功不够,应该勤练素描。不要嫌枯燥,素描是所有画的基础。不过你的构图比其他初学者好许多,可见你是得天独厚的。”

  女孩微笑道:“是吗?那我就放心了。若是没有天分,就算累死也毫无用处。”

  “小姐,你应该还有别的事吧?”

  月楼笑道:“能有什么事,不过是聊聊天而已。”

  女孩卷起画,眨着眼道:“聊什么呢?”

  月楼扑哧一笑,道:“聊家事啊!一个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还能聊什么?”

  女孩不高兴道:“还有很多事可聊啊!我们可以聊哪家的衣服最好看,哪家的包包最时髦,哪部电影最刺激,哪家的口红是甜的。”

  月楼不解道:“甜的口红?”

  女孩咬着嘴唇道:“当然!女人的口红总会被男人吃掉,所以甜的岂非更讨他们喜欢?”

  月楼大笑道:“那谁吃过你的口红呢?”

  女孩红着脸道:“没有啦!人家只是说……说……”

  月楼补充道:“说人家思春了。”

  “小姐好讨厌啊”!女孩垂下头,摆弄着鬓边的头发。

  看着女孩洒着阳光的雪白颈项,月楼心头忽得升起怜惜之意。

  月楼站在院里,果然看到烟囱在冒烟。

  “他难道真的在熬米糊?我应不应该去看呢?”

  “如果被他发现……”

  她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他如果不是在熬米糊,我完全可以说自己只是想看看他是怎么照顾孩子的。”

  她绕到厨房后,将正方形的窗子向上推开一线。

  聪山把小米倒入锅里,用筷子搅了搅,又坐下烧火。

  月楼恨恨道:“孩子果然是被他惹哭的!”

  她坐在柳树下,拿起根枯枝狠狠戳着地面:“他可真是个狠心的父亲呐!竟为了这点小事让孩子哭得那么厉害!”

  灶中的火烧得正旺,正如她此时的心情。她看着丈夫的背影,心中不知是苦涩还是怨恨。

  “我要进去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让惜蝶痛苦!”

  她虽这样想,可毕竟还是忍住了。

  她觉得一定可以想出更好的方法,可以保住他的尊严又可以让事情完满解决的方法。

  月楼轻手轻脚地回房给惜蝶喂了奶,躲到屋后想瞧丈夫是如何喂惜蝶的。

  不一会儿,聪山端着米糊回来了。他把米糊放在桌上,将熟睡的惜蝶推到自己身旁,拿起书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等惜蝶睡醒,他便开始给孩子喂:“乖,快吃吧!好好吃才长得快哦!”

  惜蝶又像昨天一样别转头,连父亲瞧也不瞧。聪山把汤匙送到左边,她就把脸别向右边;聪山把汤匙送到右边,她就把脸别向左边。

  几次之后,聪山终于不耐烦了。他大声道:“你到底吃不吃!”

  惜蝶哭了,眼泪暴雨般漫湿脸颊。

  等惜蝶哭声减小,聪山将米糊倒入了她嘴里,一汤匙一汤匙不停地往里倒。米糊从惜蝶嘴里流出他连擦也不擦。

  若是梦瓷看到这幅场景,就算偷偷哭也不会进去劝阻。

  可月楼毕竟是月楼,推开窗子袋鼠般一跃而入。

  聪山听到窗子推动的声音,回过头便看见了火冒三丈的月楼。

  聪山站起身,冷冷盯着月楼的眼睛。

  月楼把惜蝶交给院外的女仆,回身红着眼吼道:“你怎么能这样!”

  聪山道:“为什么不能?你有你的教育方式,我为什么不能有我的教育方式!”

  月楼没有说话,狠狠扇了聪山两巴掌。

  聪山大步走出卧房。月楼微一皱眉,握住他的手道:“不要走。”

  “放手”!聪山头也不回地甩开了月楼的手。

  月楼旋即用两只手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不要走。”

  聪山依旧没有回头,将月楼的手甩了下去。

  他还没有走过屏风,月楼的眼泪就已扑簌簌流下。

  聪山来到梦瓷楼下时已是傍晚。他抬起头看着三楼那扇摆着玫瑰的窗户,也不知看了多久,多久。

  那天梦瓷枕在自己的胸膛上,自己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

  梦瓷吹着自己的睫毛,甜笑道:“你喜欢什么花呢?”

  自己淡淡道:“玫瑰。”

  梦瓷高兴道:“黄玫瑰吗?我喜欢黄玫瑰!”

  自己的声音依旧很淡:“红玫瑰。”

  梦瓷皱眉道:“很艳呐!你为什么喜欢那种俗气的东西。”

  自己道:“因为她喜欢。”

  沉默,梦瓷只有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自己才感觉自己胸口冰凉的眼泪被体温蒸干。

  男人为什么总是喜欢欺负深爱自己的女人?

  玫瑰开得很好,可见她一直在家。他眼前忽得闪现出梦瓷伏在床上颤抖着肩膀的样子,多可怜呀!

  “我是不该上去的。如果见她一次,就会想见第二次,第三次。倘若这样,我和月楼的关系便会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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