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旧事

　　小男孩撇了撇嘴，一下把石头扔了出来：

　　“说的就是你啊，臭叫花子！”

　　二丫从自己的家乡来到云城，一路乞讨，她的性子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可是，她还是忍不下去一个比自己还要小的男孩这样羞辱自己。

　　她忍不住瞪起眼睛，捡起一块小石头也要砸过去，对方身后却忽然蹿出一条毛发乌黑的大狗来，“汪汪汪”地冲她咧开了大嘴狂吼不已！

　　二丫认得的所有乞丐，都朝着施粥地方跑远了，此刻她全然只有一人。见狗过来，二丫登时吓得手一抖，石头就没砸出去，身子往后直缩，对方小男孩见状，叉腰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纠缠的时候，就听一道清朗的少年嗓音响了起来：

　　“刘家少爷，咱们这里是银楼，要招待许多尊贵的女客，您带了狗来，吓着人可就不好了。”

　　就见前头的店铺里，敞开的门扉内走出一名半大少年来，五官端正，双眼有神，神情谦和，衣着简朴。

　　二丫和半大少年四目相对，都是一怔。

　　少年因转头向带狗的刘家少爷笑道：

　　“刘家少爷，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值当您这样跟人过不去。刘少奶奶在银楼后头叫你了，快去吧。”

　　刘家少爷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踢踢打打地带着狗往店铺内去了：

　　“哼，一个当伙计的，管得真宽！”

　　少年笑着目送刘家少爷进了银楼，随后看向二丫，招手道：

　　“看你样子，是个小姑娘？挨饿受苦了吧！”

　　听着他的声音，二丫蓦地鼻子一酸，忙扭过头去，倔强地不看对方。

　　她忽然觉得头上落下一只温暖的手掌，和煦地摸了摸她毛糙的发丝，声音和动作一样温和：

　　“跟我来。”

　　二丫本想拒绝，但鬼使神差的，她并没有躲开对方的手掌，而是默默低了头。

　　…………

　　方嫂子微笑着，脸上泛着红晕，仿佛瞬间回到了少女时光。她就是那个二丫，被在银楼当裴大师的学徒的方成良捡回去的小姑娘。彼时江南虽然闹了水灾，云城却因地势高于其他州府的缘故，没有遭受太多祸害，而裴家银楼也因裴大师当时还亲自出手做首饰，人气旺盛，来往的女子颇多，很需要几个伶俐的小丫头负责接待，二丫就成了其中的一个。

　　因为和方成良有这么一段渊源，另外几个买来的小丫鬟对她还颇有些酸意，因为大家都知道，方成良在裴大师心目中很受重视，甚至有传言会是银楼未来的继承人。

　　而方成良本人在首饰工艺上也是既有天赋，又肯下苦工钻研，很是做了几个新鲜的首饰样子，在裴家银楼中卖得极好。

　　不过，与精通各种首饰加工工艺，但更偏爱金银加工工艺的裴大师相比，方成良最喜欢的乃是玉匠工艺。因这事，裴大师对自己的徒弟略有微词，总觉得他失之偏颇。

　　所以，几年以后，当发现方成良不仅本人钻研玉匠，还试着将玉匠工艺传授给同样对玉匠手艺感兴趣的二丫时，裴大师不高兴了。

　　这一不高兴，朱启贵和裴师母就有了发挥余地。

　　裴大师本对方成良寄予厚望，原是准备将他一个本地老友，也是商界人物的女儿许给方成良，女方颇有家财，彼此知根知底，可算良配。若是两者成了婚，裴家银楼未来的经营与发展自是无虞。然而因裴师母被朱启贵蛊惑，一日将二丫和方成良关进了一个屋子，造成既成事实之感。

　　好在此二人倒确实彼此已有情愫，并非怨偶，只是这一来，裴大师与老友的关系就闹得很僵，老友一气之下将女儿远嫁，一家子同时搬走了事。

　　裴大师的老友是商界人物，在云城商界颇有影响，且众人还不曾料到的一件事是，他的女儿性情很是爱憎分明，走的时候虽表面风平浪静，暗中却知会了自己所有本地的小姐妹，一来二去，全云城商圈都知晓了裴大师方成良师徒对不起他们一家，连带当年裴家银楼的生意便冷了不少。

　　裴师母于是越发闹起来，方成良小两口才成亲半年，就有些在银楼待不住了。

　　裴大师老脸挂不住，乃修书一封，外加赞助了些路费银两，送了方成良夫妇俩进京，去寻在尚宫局做事的一位老友，以谋生路。

　　方成良进了京都，不久后送出书信来，表示已经立足，特意要接裴大师过去京都游玩则个。裴师母却和朱启贵联手，将书信统统压下，愣是没送到裴大师面前。

　　直到有次，方成良夙夜从京都赶至云城，在裴家银楼门前将门板拍得山响，师徒二人才得一见。且方成良不知因何来去匆匆，也不曾解释自己书信被扣之事。

　　这些旧事，直到朱启贵娶了媳妇，接手了裴家银楼，才在某次“偶然”的机会中吐露出来，登时把年事已高的裴大师气得中了风，虽当时医治及时，延续了性命，却再也无力经营，连做一两件小物品也是无能为力了。

　　裴师母此时有了悔意，但已是于事无补。

　　裴大师断断续续地治疗了四五年，终于灯枯油尽，撒手人寰。方成良接到报信，火速披麻戴孝，带着妻子、孩子赶回，却被拦在已经改挂“朱家银楼”的门外，不得而入。

　　当时方成良也发了狠，堵在门口坚持要见裴师母，因闹得实在不像了，本地商会的头目出来，做了中间人，这才让方成良一家得以送裴大师出殡。

　　这一闹，也是方嫂子和当时幼小的方沁湄第一次在云城给人留下印象。

　　这夜很长，看似安详，实际却是很不平静。方沁湄听着方嫂子将当年旧事一一道来，长长的出了口气，目光不停闪动着，原来，自己身主的父亲与云城是这样的不解之缘。

　　她细细思索着自己得到的所有信息，小心地推了一下方嫂子，轻声问道：

　　“那，娘亲，裴师婆如今被那个朱牡丹从银楼撵出来了，既然我们和她有这样的缘分，不如就收留下来吧。”

　　方嫂子侧脸瞧了瞧自己的女儿，微笑着松了口气，轻拍她道：

　　“乖儿啊，娘果然没看错你，是个有心胸的。”

　　“瞧您说的，难道您还担心女儿把这么大年纪的师婆推出去？怎么会呢！”

　　两母女说笑着商议，自是不知道此时隔壁，苍老的裴师母正将面颊紧紧贴住了木板隔墙，将二人的谈话听得分明，两行浊泪缓缓地自她眼中流出：

　　“老头子，到底是你没看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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