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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9


  下了高速已经夜里九点多了,市区又像往常一样在堵,堵得人心烦。

  裴瑗他们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过来,问她怎么提前走了,是不是跟陈老师吵架了。归念强撑着精神:“没有,家里临时有点事,忘了跟你们打招呼。”

  刚挂掉,又一个电话进来,应衍的,问她有急事吗,要不要帮忙云云。

  烦不胜烦。

  刚接完这个电话,手机脱了手。归念愕然转头,看着陈安致把她的手机关了机,扔到了后座上。 

  “别接了。眯一会儿,到了我喊你。”

  “……好。”

  车窗冰凉,归念头贴在上边,不多时就有湿气凝成水,顺着头发丝流下来。

  半个小时的车程,她竟真的睡着了,依稀做了个梦,一睁眼就忘了个干净。

  回了家里,刘阿姨缩在沙发上看电视,撑着眼皮。不知道看的哪个台的午夜电影,没开声音,昏暗的光给客厅蒙上一层灰。

  看见她回来,刘阿姨忙坐起来,“念念回来啦,吃饭了没?火上还有点骨头汤,我去给你热热。”

  “您怎么没睡?”

  刘阿姨搓搓脸,勉强撑起一个笑,支吾:“我怕太太夜里要出门……总得有人守着。”

  她是在看门——怕家里的病人半夜跑出去。

  归念脱掉大衣挂起来,上午滑雪摔了一跤,手腕内侧有根筋扭到了,一跳一跳地疼。她不过是抬手挂衣服时感觉着疼,轻嘶了一声,陈安致便已经察觉到,替她接过来挂好了。

  归念看他一眼,回头问刘阿姨:“钟医生来过了么?”

  “来过了,九点多刚走,打了半针安定。”

  钟医生是归妈妈的心理医生,十几年病治下来,和归妈妈几乎成了闺蜜,平时谈谈心就能让归妈妈所有不好的情绪消解。连她都觉得到了需要打安定的程度……

  归念心沉到了底儿。

  归家是双层loft格局,陈安致以前来过,知道主卧在楼下,归念却轻车熟路地上了楼,视线转了一圈,喊了声“爸”。

  归爸爸在阳台上抽烟,听着动静,回头指指屋子:“回来了?进去看看你妈吧。”

  卧室门没关,屋里所有灯都开着,归念被晃得闭了下眼,回身要带上门,却被陈安致抬手挡住了。

  两人隔着半人宽的门缝对视一眼,归念懂了他的意思,松了手,“进来吧。”

  陈安致沉默着跟了进去。他知道归妈妈的病是归家的隐私,他一个外人跟着进屋实在唐突,可归念情绪不对头,陈安致不敢放她一人进去。

  这是一间婴儿房,浅蓝色的墙漆,实木做的摇篮床,占了一整面墙的玩具柜,还有地上散着的小汽车和变形金刚模型。家具都有些老了,茶几上摆着加湿器,甚至有小孩用的奶瓶、爽身粉和小毛巾。

  归妈妈坐在床上,被子搭着腿,温柔地哼着歌。

  她是南方人,说话腔调软软的,瞧见归念进门来,小声嗔了句:“怎么才回来?洋洋都念叨你半天了。”

  洋洋?

  陈安致呆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心口发凉。

  ——这是他很多年前,从幼时的归念口中听过的名字,是归妈妈给她那个没能出生的孩子起的小名。

  她生出幻觉了。

  走近细看,归妈妈双臂虚虚拢着,是一个抱孩子的姿势,可她怀里却空无一物。

  随即,陈安致几乎是惊骇地看着归念展开双手,从归妈妈怀里“接过来”,笑着,仿佛真的在跟弟弟说话似的。

  “洋洋对不起呀,姐姐回来晚了。”

  她对着一团空气演戏,表情和语气都真实极了。

  “念念……”陈安致下意识喊了声。

  归妈妈视线一转,这才看到他,忙坐直身子,以指做梳理了理头发。对着一个外人,她有点不好意思:“小陈也来了呀。唉,洋洋太淘气,我也没顾上收拾,家里乱七八糟的,让你见笑了。”

  陈安致几乎哑了声,艰难挤出一句:“没事,您好好休息。”

  归念仿佛丝毫不知妈妈的病,吃药了没,感觉好点没,这些她都没问一句,只对着怀里那团空气轻声说:“洋洋饿了没有?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咱们让妈妈休息一会儿好不好呀?”

  有她在,归母放心得很,又仔仔细细交待她“晚上四点要喂一回,奶粉冲得稀一点”。归念一声声应着,给她拿热水擦了脸,伺候她睡下,走前留了一盏灯。

  一关上门,归念深深喘了两下,呼吸不上来。有那么一瞬间,陈安致以为她要哭出来了。

  可她到底没哭,只是刚才在房间里撑着的笑一下子垮了。

  归爸爸在门前等着,人到中年,熬夜熬不住了,烟却一宿没停。看归念白着脸,反倒出声安慰她:“没事,钟大夫说问题不大,最近别让你妈受刺激,让她自己调整。等半个月看看,要是好不了再换药。”

  这话说得本没什么,却不知哪个字撞在归念敏感的神经上,她表情一下子冷得吓人,破了音:“所以您就放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疯,自己跑外边来抽烟?”

  归爸爸怔住:“念念,你说什么?”

  归念沉默几秒,醒了神。

  “……没什么。”

  她垂下眼睛,“您今晚上累点,多照顾点我妈。我回爷爷奶奶那儿收拾点衣服,明天搬过来陪妈妈。”

  归爸爸还被她刚才那句话打得没回过神来,闻言愣愣笑了下:“你这孩子,跟爸爸客气什么。要不今晚就留下吧,这么晚了。”

  “不了,我明儿上午过来。”

  归念没再说什么,下了楼,跟刘阿姨交待了两句,穿起大衣走了。

  陈安致追出去,从侧后面看她。她一路疾走,咬着牙,眼睛红得厉害。

  离开归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了,街上冷清清的。陈安致开着车找了十分钟,才在路边找着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

  店里没剩几样菜了,陈安致简单点了两个菜,他自己没什么食欲,点了份粥,给归念要了一碗面,沉默地看着她吃。

  她从早上到现在一口没吃,送上来的面上头那一层卤汁咸得厉害,归念筷尖顿了顿,什么也没说,继续吃。偶然抬眼,看到陈安致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锁着眉,表情复杂。

  “吓到你了?”归念问他。

  是在说归妈妈的样子。小时候她也怕。

  陈安致哑然,久久发不出声。饭过半,他才问:“你怎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说什么?说我妈时好时疯,说陈老师我很难过你抱抱我?”

  仿佛听了个糟心的笑话,她把汤匙扔回碗里,话里带刺,刺尖直直冲着他。

  餐厅里的老旧空调吱吱地响,天花板上的吊顶灯白炽炽的,刺得人眼睛疼。

  “……对不起。”

  归念声音在抖,揉了把脸。冬夜,零下十几度,她却出了一手湿汗,蹭得眼妆有点花了。

  “我妈她……”

  她不知道怎么说,措辞艰难极了:“偶尔,才会这样子。她这些年很少犯病,上一回是我高中的时候了。我们在餐厅吃饭,有一个熊孩子莽莽撞撞,一头撞在她肚子上。她就崩溃了,就像刚才一样,大概过了半个月的时间才好。”

  “她每次发病,记忆就会回到当初怀孕那时候,会以为当初没流产,把那孩子生下来了……要是谁跟她说孩子压根没生下来,说她病了,得吃药,她就会崩溃,觉得那孩子是被爸爸和我害死的。”  

  “婴儿房她不让拆,平时上着锁,她也从来不进去,只有发病的时候呆在里边。”

  “平时问题不大,只是不能看到医院,不能看到婴儿用品,一看见就会掉眼泪,不能受惊,这回也不知道看到什么了……她自尊心很敏感,病的时候没感觉,每回病好了就跟我说对不起,跟爸爸也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反反复复地说……”

  归念絮絮叨叨说了很久,陈安致去摸裤子口袋,还有大衣口袋。翻了好一会儿,没找着烟。

  归妈妈的病,他们这一帮发小里头,很多人都以为只是单纯的产后抑郁。陈安致却知道点内情,与她家走得最近的裴家也知道,其实归妈妈不止是抑郁,只是最初发病的那段时间,归家吵得太厉害,邻里之间都听着,家丑不能外扬,别人问起来,就这么讲。

  其实归妈妈病得要严重更多。抑郁只是心理疾病,而归妈妈的精神也不太正常。

  起因是她怀的第二胎,异卵双胞,怀了四个月做彩超排畸,发现其中一个孕囊发育不良,无奈做了减胎。归母战战兢兢养胎半年,六个多月的时候,另一个孩子也没了胎心。

  连着失去两个孩子,自责,崩溃,争吵……甚至差点把自己的女儿也逼疯……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陈安致没法设身处地。

  可归妈妈的病只持续了最初那么两年,后来就治好了,人前言笑晏晏,平时跟裴妈、还有别的几个阿姨打麻将,也看不出什么来。

  所有人都以为她的病早就好了,陈安致也是如此。他到底是外人,归念不会事无巨细告诉他。

  尤其归念走后,陈安致与归家来往很少,逢年过节,也是直接去老宅拜访归爷爷。老人家嘴紧,从不拿着家事跟外人说,归妈妈的病他就再不知道了。

  陈安致看着归念,思绪跑远了些。

  很难说精神疾病具不具有遗传性,但有精神病家族史的人,其后代更容易出现大脑发育性障碍,同时受家庭环境影响,比正常人患病几率会大一些。

  也不知道她的焦虑症,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两人各自揣着沉甸甸的心事,直到饭凉了,归念才一口一口吃完那碗面。陈安致送着她回了老宅,停好车,把人一路送到家门口。

  “别想太多,今晚好好休息。”

  归念应了声好。

  “我今晚回市里,明早过来接你。”

  归念摇摇头:“不用,司机送我就好,陈老师去忙你的事吧。今天真是对不住,还麻烦你送我回来。”

  她想了想:“要不陈老师回崇礼滑雪去吧,裴瑗她们要呆一礼拜,你回去还能跟他们好好玩几天。”

  吹了一天风,陈安致额角疼得厉害,可更难受的是听她这么说话,仿佛拿着一把钉子,一根一根摁在他心上。

  “不回去了。我最近就住在兰致小区,离得很近,有事打我电话就好。”

  “好。”

  她一声声应着好,陈安致更放心不下,又低声劝:“你别着急,明天回了家里也别发火,跟爸爸好好说话。”

  归念嗯一声,开口的姿态是对着陌生人的:“我知道的,不用担心。”

  油盐不进的,铁桶一般。

  陈安致打心底升起两分无力感。十五年的相处,他再清楚不过——这是归念对生人的态度。

  哪怕这两天他们玩玩闹闹的,可更深的隔阂却还梗在那儿。他们分开小三年,一千个日日夜夜,有太多的东西亘在其中,堵得陈安致说不出话。

  夜里风大,夹着些雪籽,吸一口气,一路凉到肺里。陈安致把包递给她:“回去吧,好好睡一觉。”

  他转身要走。刚走出两步,归念出了声,喊住他:“陈老师!”

  月光皎白,陈安致倏地回头望过去。

  她红着眼睛,肩膀微微颤抖,像下一秒就能哭出来。像脊骨被敲得粉碎,站不稳了,只能靠着门。

  这一瞬陈安致心拧得生疼,几乎一下子想起三年前的分别。那回归念也是这么要哭不哭地看着他,头没梳,脸没洗,破釜沉舟似的,只为逼他给一个答案。

  当时他沉默了半分钟,没抱她。归念就走了。

  一走三年。

  那些压在心底的情感一下子涌上来,炙得他胸口滚烫,喉咙口也疼得厉害,忍不住。

  “念念别哭,我在的。”

  这些天的冷静一下子垮了台,陈安致大步走回来,伸手抱住了她。

  他抱得很紧,小臂箍在她腰窝,把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姑娘往怀里揉。

  三年的隔阂、遗憾、误会……这一千天里横在他们中间的东西很多很多,多到陈安致已经不知道她如今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连说句话都要提前想想怎么说。

  可这么些年的陪伴亦不是假的,时间也割不断。

  羽绒服的衣面冰凉,归念脸贴在上面,几乎能听见陈安致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比她跳得快,让人头晕目眩的。

  归念心里涌起热,可这股热乎劲没能持续多久。她眼睛干涩。

  “我没事的。”

  归念手抵在他胸口,轻轻推开。就这么几秒的功夫,她眼里的泪光隐下去,所有外泄的情绪全都消失无踪了,重新缩回自己的壳子里。

  甚至还在冲他笑。

  “今天谢谢你了,陈老师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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