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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金风玉露(下)


  寒夜萧萧,二人皆被绑在马厩之中动弹不得。

  此时已近午夜,天枢门众人皆已歇下,那少年被赵春菲揍断了两根肋骨,正唉声叹气,叨叨不知念着何事,许砚之闻之心头火起,想同他大吵一架却奈何全身无一处完好,实在提不起劲。他方才在一地碎瓷片中打了个滚,右脚脚踝脱臼,于此寒夜之中撕心裂肺扯着疼。

  一地霜白森森凄冷,许砚之被冷得抖了抖,满心烦躁之际,忽而听得了狂风席卷之声。

  他头皮发麻,心头燃起一股不祥之预感,果不其然,到了后半夜,簌簌的小雪竟混合其了细密的小雨。

  屋漏偏逢连夜雨,刺骨的冷雨落在他的头上身上,浇得他深切体味到了何为天下寒士。

  马厩中漏雨,马粪的臭味却丝毫见淡去,那拉他垫背的少侠听得风雨之声,也嘟囔了两句浑话。许砚之忍无可忍,天南地北,一股脑的脏话直骂得那人目瞪口呆。

  二人皆被反手绑着,骂归骂,总又不见能厮打起来。

  二人越骂越是畅快,许砚之从未感受过这般的憋气,他此时被冷雨浇得浑身通透,嗓子嘶哑,一派公子修养早抛之了云外。

  待外头三匹马躁动地镫了马蹄,其鼻子上的缰绳哗啦啦摇动之时,许砚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个通缉之人,实在不能落入天枢门手中。

  那少年还在滔滔不绝地问候其亲眷,许砚之气归气,到底寻了些许理智。他正思索此局怎解,思索不及片刻,那骂人的少年声音一停,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马蹄声声声分明,许砚之忙抬起头,却见外头一人,身形小巧,正撑了一把雨伞缓缓走入了马厩之中。这一个倩影实在有些眼熟,许砚之目瞪口呆,只见季瑶手持一把纸伞行至马厩之中,左右四顾,又朝他嘘了一声。

  许砚之眼睁睁看着那少年被季瑶一针扎晕了过去,瞠目结舌,心头亦燃起一股怪异之感。他莫名想起来春日初绽的桐州,那时他神采奕奕,逍遥自得,许家也还未曾遭受灭顶之灾。

  “莫说话,可还能走?”

  季瑶瞪了他一眼,又蹲在许砚之跟前,小心翼翼为他检查腿伤。

  二人许久不见,才见便是这般奇特之情形。许砚之想起了那密匝匝的一叠信,信中东拉西扯,婆婆妈妈,就是不愿正面回应她的一句“心悦君兮”。

  再往前追溯,季瑶蹲在他家的厨房里哭得像只猫,他给她递了帕子,她小心翼翼地接了,其抬头之神色尤为像猫。

  要不怎说时过境迁,世事无常,此时她将伞撑在他的身侧,埋头细细为其包扎腿伤的样子尤显许砚之的狼狈。

  她的头发竟是短了些,她换回了那身天枢门弟子的衣衫,虽不算好看,好在干净整洁且合身。她脸上的那方胎记倒比初见时更显,那时二人初见,她刻意以咒术隐去了这块疤,却不知为何,她此时竟连粉黛也不屑用。

  一念至此,许砚之心口一阵没由来的闷疼,疼得他轻微地哼了一声。

  “还没伤筋动骨,还能走。”

  绑在他脚踝上的那方帕子整洁而柔软。奈何此马厩之中太冷,夜雨如针,扎得他冷且麻木。许砚之颇为尴尬,疼而又不好露怯,季瑶白了他一眼,轻声道:“哪有这般夸张?我虽不能将之彻底复原,但你忍着走一走,走去寻一医馆,也不过片刻的事。”

  他愣愣盯着她的脸,季瑶被他看得心下发麻,偏过头,道:“你又没毁容,干嘛这般?”

  这可是比毁容更令人难堪之事。许砚之既想道谢却又说不出口,越是说不出口他便越觉出自己狼狈。

  “你为何忽然出现在……?”

  “我本就同他们一道来,方才去临仙桥打听了一些事。”季瑶为他松了绑,站起身,左右四顾,又给他塞了两张符。

  “这个可会用?”

  便是不会也只能说会。许砚之愣愣点了点头,季瑶不疑有他,俯下身将他扶了起来。她的发丝扫在他的脸上,许砚之心头一抖,连带着浑身冷得抖了抖,季瑶轻叹一声,道:“镜师姐方才刻意让我过来放你先走。现下局势未定,无论你来临仙桥做何事……”

  “此为镜师姐的意思?”许砚之道:“你且帮我谢谢她。”

  他话一出口,又实在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为何对北镜就能这般顺畅道谢,对着季瑶,他竟连一个谢字都说不出——仿佛此话一出口,他便失去了什么至关重要之物,此物曾令他在桐州时神采奕奕,此时却压得他实在抬不起头。

  “闲话休说,往客栈出去左转,三条街外头有一个医馆。师兄这边我们先拖一拖,你收拾好了伤便快些离开,我们此行志不在你,其余诸事,我也不好再同你说。”

  许砚之一瘸一拐出了马厩。他他扶着白墙走了两步,裹了裹外套,忽而转过身道:“说起来,近日你可有听说衍兄行踪?”

  琼海山庄一事,天枢门众人虽面上未曾表态,心下却实在各有主张。有人道临衍曾在琼海山庄里现身,又有人道,此人身带妖气,实在居心叵测。

  然仙门之中以讹传讹,空穴来风,谁人都不知此间真假,是以许砚之这一问,实是将这谣传之事摆到了明面之上。

  季瑶眼神飘忽,左右四顾,道:“不曾,你为何这般问?”

  “……当我没问。”许砚之扶着客栈外墙又走了几步。季瑶见之不忍,将她的伞递了过去,道:“风大,夜冷,你且小心。”

  许砚之默然接了那伞,伞柄上的温度令其深感惶恐。

  他撑着伞挪了几步,心一横,也不回头,低声道:“我信衍兄为人。你也不必为难,我大致也晓得你们此行的目的。我行过来本也是想找他寻求庇护。你且放心,我若此行寻得他的踪迹,必会先告知……”

  “莫要告知于我,”季瑶道:“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若寻得师兄踪迹,只管让他藏好。现下门中生变,天枢门已不是昔日的天枢门。你且告诉他,无论如何,我信他,师娘信他,怀君长老信他。除此之外,你让他千万不要相信别的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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