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驷马难追(上)
夜雨连江,水天沉碧,大雨将昌平县的官道上的泥水搅作一团污秽。水流顺着路边的浅沟往低洼处流淌,流至树木根须之处,经一地树影一扰动,竟生出了些斑斓之色。
这一场初秋的大雨将昌平县浇了个里外通透且湿寒透骨,一个青衫斗笠的江湖人藏身在一株巨树身后,冷眼瞧着一队身着宝蓝色华服的朝廷中人骑着高头大马,由东而西,疾驰而去,一路惶急而肃杀。
马蹄卷起的泥点溅了他一身。头戴斗笠的江湖侠客混不以为意,只见他右手一翻,幻出一只纸鹤。纸鹤轻拍着翅膀尾随那一群人而去,江湖侠客神色一凌,亦透出些许杀气。
此侠客正是陆轻舟。
而这一群身骑大马的朝廷中人来自京师,他们由北边一路南下,途径并州,关中,雍州,而后到了永安城,昌平县,此一路辗转,未曾歇得片刻。陆轻舟也不曾歇得片刻,他自并州西行至雍州,本为寻一故人踪迹,谁料故人的消息还没打探着,他却偶然听闻了一件事。
月初时太子太傅颜飞上疏天子,弹劾天师一门十宗罪状。天子震怒,天师一门被连翻问罪,几番清理,最后也不剩了几人。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天师因月前“坠星”一事,莫名牵连了宗正寺里不死不活的太子,当朝参知政事颜飞力排众议,铁口直谏,将天师一门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他铁骨铮铮往御前一跪,定了一句“妖言祸国”,文武皆惊。
仙门各派亦人心惶惶,经此一事,越发小心谨慎,不敢擅自揣测上意。
陆轻舟稍一揣测上意,一拍大腿,直觉此间有诈。要说赵桓同太子二虎相争时逐渐占了上风,此事尚在意料之中。但太子太傅颜飞又为何忽然站到了赵桓的一边,不需他静下来深想便已觉得脊背一麻。
搞不好这一位铁骨铮铮的颜飞还真不是太子太傅颜飞。
陆轻舟远远跟了那群朝廷人马半晌,忽觉有些不对劲。此一群人由京城南下,一路舟车劳顿,即便到得昌平县还一身身轻如燕,那这一行八人,由官道折转入此路边小径,再一路北去,北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密匝匝阴森森的鬼林子。这一群人是要去往何处?
北边的鬼树林早在昌平本地素有些薄名,传闻昔日曾有猎户在其间遗失了一条狗,那猎户寻了三日不得,就在第四日的时候,他的那条大黄狗被不知何人割了脖子,倒挂着一条腿挂在他家门口的大树上。
猎狗的鲜血滴落在早春的土地上汇聚成殷红的一滩,又不知何人,以此殷红的色泽在猎户家大门口上画了几笔奇怪的符。
猎户被吓破了胆,连夜逃出了昌平几十里地。但这如祭祀一般的诡谲符咒究竟是何人所为,又所为何事,没人说得清楚。至于那鬼林子中栖了何人或是何物,更是连本地人都不敢揣测。
是以当陆轻舟远远跟着一队朝廷人马往林中去,越走且越偏离了官道,越发树影幢幢,夜风奔啸如鬼的时候,他的心头燃起一股不祥之预感。
宝蓝色衣衫的一群人下了马。他们将马系在官道边的树干上,左右四顾,见静谧无人,便鱼贯往林中钻去。陆轻舟瞧得惊奇,遂正了正斗笠远远跟了过去。期间一人忽而回过身,陆轻舟眼疾手快往大树后头一闪,堪堪避过了那人的目光。
越往林中探去而越见得树冠如盖,土地湿滑,腐叶铺了一地。长风凄绝,长夜悲切,陆轻舟忽而脚下一绊,旋即踩了一物坚硬。他低头一瞥,愣了半刻——此乃青白玉。再往前头走,湿润粘腻之感逐渐稀薄,取而代之的是脚底的平滑坚硬。
原来在此鸟不拉屎的昌平县北侧鬼林子中,居然得见一条由青白玉铺成的大道。此道路被掩埋在泥土与枯叶之中,由一层又一层的巨树所掩盖,怕是几百年不得见天日。
由青白玉大道往前走,两侧隐隐可见几座矮狮像。石狮的雕像早没了头,剩下破碎的两三条腿与半个身子,古雅荒颓,令人见之唏嘘。更为古雅的之物则尚在前头,青白玉大道的尽头是一座碎了的石像,石像的后半个身躯与四条腿还好端端立在原地,观之也当是狮子。
狮子像背后则是一座荒颓了的宫殿——或曰王墓。断壁残垣,巨大的碎石坍落一地,粗壮的槐树根自青石宫殿地下生长出来,经百年破土,百年舒展,早将宫殿外墙与石砌宫门破坏得不成样子。
陆轻舟只站在坍塌了的宫墙外头便已感觉到了一股沧桑与颓唐的悲戚之感。
仿佛时光拉开了一条裂口,裂口吞噬了王殿中是为生的东西,留了一地残迹,偏生此残迹却又恢弘雄伟,令人怀古而幽思,幽思却又深感森然与无力。他怔怔然透过一扇石雕窗往里头看去,石雕窗棱只剩了一半,窗子里头黑沉沉一片孤苦,这孤苦深不见底。
原来此深山密林之中竟藏了一座荒颓的王墓——而原来这一群宝蓝色衣衫的朝廷中人由京师南下,一路往此不知年代的地方而来,是为了点亮王殿里头的一盏灯。
长风凄紧,夜雨如注,树冠上的雨水浇得青白玉大道露了些许原色。陆轻舟一步踏上那石狮子的后半个身子,他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却听石砌王殿之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惨叫之声。
血气弥散在清寒的雨夜稍纵即逝,大雨倾盆,浇得王殿前的石狮子的后背光亮如新。
陆轻舟大惊失色,提剑又往巨石上爬了两步,忽而又听得大地震颤之声。此声比方才那几声动静还要大,巨石簌簌往下滚,陆轻舟脚尖一点,忙往树干后头避了一避开,却见那王殿深处透了些许光亮。
他忙往两座石像后头一躲,隐隐听了一阵脚步声。
此声令其惊疑,盖因方才那一行八人,脚步声连马蹄之声都不见这般齐整繁密。他听了片刻,忽而又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似寒铁之冷,又如枯树之沉,此味道实在令人难以描述,却同这方倾塌了不知多久的宫殿相得益彰。
陆轻舟见了几个人影,脑袋一缩,只听得密匝匝的脚步之声由王殿的方向经青白玉大道而远去。此声之齐整,之繁密,仿佛一支行进中的军队。陆轻舟小心翼翼探出个脑袋往密林掩盖之中的青白玉大道看去。
那确实是一支军队——或者说是一队阴兵。这一群人皆身着青铜战甲,脚步齐整,无声无息,不知从何处来,亦不知去往何处。大地震颤,古树沙沙作响,危如累卵的王殿经此一震,巨石纷纷滚落,更显荒颓。陆轻舟脊背发麻,手一抖,忽感有人往他背上拍了一拍。
一个身着青铜战甲的人站在他的身后。此人手持青铜长剑,一身战甲密不透风——而此人没有头。他挥着青铜剑朝陆轻舟当头劈下,陆轻舟就地一滚,青白玉石砖上留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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