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雅器(下)
敲门之声应势而来,七泽道人开了门,明汐听闻一女声道:“敢问方才道人可有见一人路过?”
“不曾。”
“道人房中地板上有水迹,敢问……?”
“这个?我刚撒了一盏茶,茶杯还在那头。你是谁家小辈弟子,找我有何事?”
那女声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只得关上门。明汐识得此人声音,此为薛湛身边那个黄衣丫头。他听到木门关严之声,长舒一口气,还没来得及伸展脚踝便见七泽道人朝他摇了摇头。他摸出一支笔,左右寻不到纸,便一狠心,将那笔沾着淡黄色的茶水往他方才绣花的绢布上写了几个字。
人还没走。明汐看了看外头,又看了看那绢布,“他们找你?”
他点了点头。
七泽道人了然,只见他装模作样往床上一坐,一手拿针,暗瞥了一眼窗口,寻了个空又飞速写下几行字。“凌霄阁?”
明汐被困床底,七泽道人的裤腿正树在他的跟前一动不动。他思索了片刻,扯着七泽道人的裤腿轻轻一拽,也不知人家这听明白了没有。七泽道人沉默片刻,又给他塞了一张绢布。“凌霄阁的人和庆王在一起?”
明汐扯着他的裤腿又拉了拉。
七泽道人站起身,假意倒茶,实则往窗外又看了一眼。那蜷在窗外的人这时才走了个彻底,他小心翼翼靠近窗户边,将窗户打开一个缝,雨确实小了些,风也不若刚才惶急。他左右四顾,确信无人后才招了招手,令明汐先从床底下钻出来,且莫多话。七泽道人放下茶杯,拿起笔,写了两个字又将之划去。又写了两个字,又划去。
如此反复四五次,他方才写下一封信。他将那写着字与绣了一半的蝴蝶兰的绢布小心翼翼地折好,交与明汐,道:“果然如此,这些人当真胆大包天。”
那些人?谁胆大包天?明汐今日听了太多云里雾里之辞,还没来得及深问,便听七泽道人叹道:“你一个小辈弟子,被卷到这些事情当中来也实在无奈。你师父现下不在门中,我一个外人也庇护不了你。这样,你且先在我这里休息片刻,待晚些时候寻个没有人的时机,将此物送到祁门镇中,交与一个叫叶秋声的人,她就在府衙之中。你将此物交与她,确保她将这东西保存稳妥,然后你再寻个地方避些日子,之后,我再同你师父一起想办法。”
明汐张了张嘴,讷讷道:“我都不认识那人……”
“她是我天师中人,你去了自然认得出来。”七泽道人不耐地挥了挥手,见明汐提着个空食盒,一脸讷讷,目瞪口呆,他遂也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还小,这其间之事牵扯之广,之深,我无法对你一一解释清楚。你只需晓得,你师父是个正派人,我们都在做一些正派之事,这便足够。”
明汐颤巍巍接过那绢布,只觉此物甚沉,此命甚是多歧。他犹豫了片刻,一清嗓子,道:“不成。请道人恕罪,但若我就这样迷茫茫地过去,回头那位前辈问起来我一问三不知,岂不也误事?”
七泽道人回过头,打量了他片刻,一笑,道:“也对。那你且记住几件事,其一,庆王殿下自桐州归来后身有古怪,但我们一时半会还探不出此古怪在何处;其二,他身边跟着的那个穿黑袍子的人——”
“哑先生?”
七泽道人点了点头:“此人身带一股死气——莫要作此表情,方才是你自己放下话来让我对你知无不言,你这年纪说小不小,也需得锻炼些城府——此其二。至于其三——”白发老者咬唇思索了片刻,道:“其三,我们虽不知他们所谋何事,但庆王在朝中打压异己,凌霄阁在仙门里笼络人心,这些小动作若凝成一根大绳子,此力不可小觑。”
明汐似懂非懂,一时想到那个修鬼道的连翘,忽又想到了方才薛湛所说的“三枚棋子”,心头打鼓,背上发麻。他颤巍巍朝七泽道人一拜,此一拜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七泽道人看得好笑,道:“你就是个送信的小辈,其余之事有我们担着,至于这般害怕?”
明汐低头摸了摸鼻子,七泽道人又道:“我看你虽身在仙门却实在撑得辛苦,仙门不比外头,修仙之人须得斌除杂念,勤勉无畏……”
“弟子明白!”
——你明白个什么明白。七泽道人瞪了他一眼,道:“我还没说完。若你实在觉得这条路走不通畅也没关系,这天下之广总有吾辈容身之处。昔年我不如你师尊勤勉,天资也比不过他,但我的师父将我送到了‘天师’之中后,我尚可以以一生所学,为朝廷效忠,匡扶正义,两厢不冲突,也是一个不错的出路。”白发老者喟然长叹,又拍了拍明汐的肩,道:“人这一生,走哪条路不是路?你若真觉得栖身仙门太过勉强,不如同你师父说一说,我‘天师’较仙门之中更自由些,以你现在的修为,来我这里绰绰有余。”
“可……”
“无妨,你先把眼下的事情办妥,此事我随口一说,你也便随口一听。”
明汐点了点头,依言同老者又扯了些许闲话,直至太阳落山,天色将沉不沉,他放下食盒,怀揣一封千斤之书信,小心翼翼绕弟子房往后山镜湖摸去。
他得了七泽道人的口信,一路下山也并未遭到甚非难。
明汐行至山脚,雨水收尽,极目一片翠色,眼见盎然夏日就要到了。他仰头朝那巍峨翠绿的山头望去,天枢一门白墙青瓦,巍峨庄重,较九天阆苑还更有仙气。不知那时候大师兄连夜奔逃于此,如他一般回头仰望这巍峨的山门之时,是否亦如他一样心感震撼与庄重?
——想必是有的,他想,天枢门毕竟曾是他的家。
明汐谨小慎微,鬼鬼祟祟,左右四顾。未行几步,忽听前方树林中传来齐整整的脚步之声,他一急,险险往一株古树后头一藏,不料人家这一群人手持长剑浩浩荡荡而来,来就是为了寻他!
连翘领着一群人乱哄哄将明汐从大树背后揪了出来。明汐强装镇定,清了清嗓子,道了声“诸位何事”,这“事”之一字还没说完,连翘率先挥了鞭子,直朝他袭来。
这一伙人早有备而来,不讲情面,一出手直接撕破脸!
明汐左突右进眼看避不过,右手捏个风雷决就往她脸上拍去。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他的这一道惊雷还没来得及砸下来,众人七手八脚已将他一举擒住,按在大槐树上动弹不得。
那封力俞千斤的绢布就被他揣在胸口。明汐挣扎了片刻,吐了一口唾沫,道:“你这一闹,当真不顾凌霄阁的脸面了么?”
“凌霄阁?那同我有何关系?”连翘笑吟吟道:“主人有令让我们截你,至于你是死是活,也同我们没甚关系。”
明汐大睁着眼,只见她从腰间摸出了一把短刀。
“你纵不顾凌霄阁声誉,也不怕天枢门千里追杀吗?!”
连翘皱了皱眉,心觉此人实在聒噪,让人心烦。她以那短刀指着明汐的脸,手探入他的怀中摸了半天,摸不见任何东西。明汐被一个人摸了一把甚是火大,眼看对方毫无君子之姿,自己也便脱口大骂,将那天南地北习来的脏话都一股脑倒了出来。
连翘收了手,甚想将此人一刀了结。她刀还没出,忽听旁边有一人道:“你找错此方了。”她回过头,只见一人,高鼻深目,身着长长的黑色斗篷,站在山林间笑意盈盈看着这一场闹剧——他究竟是何时出现的?
黄衫姑娘退了半步,哑先生指了指明汐腰间的酒壶,笑盈盈看着他,道:“求我?求我我就救你脱身。”
明汐怔怔然看着他,心道,此人不是个哑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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