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道将行
与陆轻舟对峙之人身形瘦弱,观之约莫十六岁大小,单眼皮,眉骨生得倒是俊朗,然而下颚太窄,唇色太深,这般女相的下半脸实在有损其威严。他眉头的青雉还没长开,肩膀也还没发育成熟,但这一双眼,淡漠疏离,慵懒无神,仿佛随时随地透着超越其年龄的倦意与戾气。陆轻舟想,此戾气倒是一如往昔。他的指尖已凝了一点青色,右手背着,长袖无风自动,指尖一枚黑色棋子蓄势待发。
他跟前形如少年之人是他的师弟,名唤薛湛。薛湛其人,心思重,心狠,心不静。
此评语也是凌霄阁先长老吴晋延下的。那是薛湛被慕容凡收归门下的第二年,吴晋延降妖归来,在凌霄阁登临台前看众弟子练剑后铁口一断,薛湛的命途自此以后便十分多舛。那时薛湛还是小辈,吴晋延倒同他没甚私仇,只不过众仙家事后回想起吴晋延这一铁口直断之时,多多少少心有余悸,心下叹服,对薛湛其人也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他也着实并非少年。此件内情说来复杂,薛湛于十六岁那年游历江湖险些被九原大巫以邪术炼化,后被其父母救回来的之后,他便再也无法长大。薛湛同陆轻舟并不亲厚,陆轻舟四十岁入门,薛湛那时还只是个二十岁的少年。后凌霄阁被一乘黄大杀四方,几近灭门,门中死伤无数,薛湛的奇迹生还是个意外,也是一个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无端揣测。
有人道他本是慕容凡的外子,慕容凡拼死保了他性命,因此便连他首座徒弟陆轻舟的一一条手臂都未曾保住;又有人道,此乘黄怕是同薛湛有些关联,否则怎的竟昆仑虚血渗三尺,而他却毫发无伤?庆幸有之,揣测有之,然凌霄阁自此后名声一落千丈,却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
薛湛将陆轻舟上下打量了一番。果真不愧“谪仙”之号,他想,无论多久不见,他道还是这副样子,清绝出尘得令人作呕。他暗瞥了一眼清泉边的棋盘,盘中黑白交错,厮杀甚猛烈,想必不是一人闲摆出的局。他若有所指地道:“我上次求师兄的事情,还望师兄再考虑些许。毕竟这乘黄乱世,你我都有一份责,不是么?”他一言既出,陆轻舟迅然出手,一枚黑子却不是冲他而去,而是直袭那黄衣女子的面门。
连翘直觉性一抓,她的整个身躯便被那棋子冲得连连后退了好几大步。见之一凛,电光火石一掌击出,二人灵力对撞,日晷中的茫茫雪原震了震,震得临衍一个不稳,扶着一株大树。此时那皓然白雪上殷红的血,被长剑当胸穿过的老妇人与哭声响天彻底的幼童却又都不见踪迹,临衍心道,此方幻景同桐州实在太过相似,那四方石到底何物,出去后定要向陆前辈讨教清楚。他闻到一股焦糊之味,四下张望,原来崇山之中的齐云观外墙竟瑟瑟坍了,他想起那时在桐州幻境之中,自己也便是正同王旭勇说话的时候,被这坍塌的外墙带到了毕方的面前,便也追上前去,想同那幻境中的慕容凡或者“小舅舅”说上两句话。
慕容凡倒浑然不知其幻境似地,怔立当场,讷讷不言。临衍摇了他半晌无用,又去寻那“小舅舅”,这一寻,“小舅舅”却回过头,笑吟吟看着他,看得他更是毛骨悚然。
“敢问阁下是谁?”他试探性地问道。
“我叫宗晅。”那人说。
临衍大骇,眼见着前方广场之中,缓缓坍塌出了一个巨口,而巨口之中有一股妖气喷涌而出,煞得临衍连连后退,捂着胸口,只觉血气翻涌,耳鸣目眩。这种熟悉的感觉令他似曾相识,那是在小寒山山腰上的时候,乘黄引着犬妖在林间蛰伏未出,而他感觉到了一股奔涌不息的战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一股妖火点染,而自己的嗜杀之念也旋即萦绕在脑中,消散不去。
他曾有过嗜杀之念,那是在天枢门里的时候,季瑶还小,她被一群不知死活的小崽子关到后山禁地中过了一夜,第二天,他提着剑将那群小崽子揍得鼻青脸肿。此事没几个人知道,然而临衍自己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剑在他手,他有了一股杀人的渴念。
临衍不知不觉酝起掌中力,五指一并,朝那虚空的巨口中一掌劈了过去。风云雷动,天旋地转,那巨口中透出血的味道,令他颤栗,也令他倍感熟悉。他陡然记起了那个梦,宫殿在云端,瀑布飞流直下,他一身金色,大殿中有一场屠杀。
猛一道惊雷劈过夜空,原来是陆轻舟往日晷中注了一股气。
陆轻舟在溪水边也是方寸大乱。他本想着赶快将薛湛哄走后再同临衍解释幻境之事,却在慌忙之中忘了临衍身负半身妖血,妖气两相对撞与共鸣,他的妖气唤醒了日晷中的残存的乘黄之力,待薛湛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那日晷已再无法隐匿其行踪。
“你这小徒弟竟……修的鬼道?有些意思。”陆轻舟先声夺人,冷眼看着那黄衣服的连翘被他打得连连后退。“你一个长辈竟对小辈动手,当真不知羞耻。”薛湛一边说,也同陆轻舟一来二去虚晃了两招式。
山间飞鸟绝,树影斑驳,溪水朝东,一应如常,薛湛却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异样。他装模作忽一收手,一抬下巴,道:“那便告辞。”陆轻舟神色倨傲,不屑送客,薛湛若有所思,忽然,道:“这天,怎的比我来的时候还要热了几分?”他目光如炬,陆轻舟神色一凛,也正当此时,薛湛倏然出手,直取棋盘上的那枚日晷!
陆轻舟反应也快,劈手欲抢却又被薛湛一掌挡开,二人几招过尽,陆轻舟面上再是沉稳,心下却已掀起惊涛骇浪。薛湛这一手断虹掌法倒是进展神速,然而更令他冷汗直冒的还是临衍。日晷之中呆久了于魂力有伤,他进去已有了小半柱香的时辰,更何况里头妖气翻涌,不知又会否损其筋脉。
薛湛此时无论如何也看出来了,那日晷中必有隐秘。日晷的秘密他是知道的,此日晷本是慕容凡的东西,他也曾进去待过,窥得了些许先掌门旧事。然而看陆轻舟这紧张的模样,想来日晷里还藏了个有趣玩意,薛湛微微一笑,此笑甚是怪异,冷然若冰,与其一派天真的样貌相去甚远。他一边同陆轻舟过招一边道:“我却不知师兄什么时候开始‘金屋藏娇’。”他此话极不客气,目的正是为了激怒陆轻舟,迫他露出破绽。
“我也不知师弟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修成了市井长舌妇。”陆轻舟嘴上不露怯,手上也是找找不容情。连翘在一旁看着,想帮忙却又被薛湛一眼瞪了回去,二位神仙打架,既是斗狠又心存较劲之意,陆轻舟单手对薛湛,二人掌风过处,莹白的棋子从棋盘一角滑落在地,“啪”地一声,碎成几瓣。
“师兄同山下魅妖相交好,又是几个意思?”魅妖素有淫邪之名,陆轻舟念起二人在门中之时,他技高一筹,薛湛口头不饶人,二人真当斗起来的时候,连慕容凡都束手无策,只得一人一顿鞭子完事。陆轻舟有时也觉得奇特,照说薛湛一个二十几岁的愣头青,自己一把高龄入门,算来都可以做他的爹了,为何二人每每相处之时却又仿佛斗鸡走狗的顽皮少年?
“你收了个鬼道徒弟,是因为明知自己修为低下,不足以为人师表么?”此一言,蛇打七寸,终于是令薛湛露了些许怒。他当即沉下脸,道:“师兄你惊才绝艳,却又为何龟缩此一隅,枉顾师门教诲,你这是置师父于何地,至凌霄阁于何地?!”
陆轻舟闻言,缓缓收了手。若说二人有何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痛,便也只有此事了。薛湛自知戳中了他的七寸,然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凌霄阁旧事于他又何不是一种折辱?他亦想起自慕容凡死后,凌霄阁众人惶然如丧家之犬,陆轻舟撂挑子隐居小寒山,自己一个天赋一般修为不齐之人便须得担起此道义,盯着众人冷眼,洗刷门派之辱。一念至此,便也是惶然而恐慌,恐慌却又对陆轻舟越发愤恨。
眼看那日晷竟停在二人手边滚了一滚,连翘眼疾手快,抓起那枚日晷就跑。陆轻舟冷笑一声,右手捏了个诀,往空中一滑,霎时一张平展展地地面就这样塌了下去,连翘还没跑到小院中便已经半个身子陷入了地下,被困在流沙之中动弹不得。
“你怕当真忘了这是谁的地盘。”陆轻舟走到连翘身边,伸出手。连翘冷哼一声,陆轻舟一挑眉,薛湛右手紧紧抓着衣袖,半晌后方才放开,叹了一声,道:“给他。”
“可……”此可字没有说完,薛湛便凌空闪了连翘一巴掌。这一巴掌闪得她泪眼汪汪,满脸皆是不甘,陆轻舟在一旁亦看得目瞪口呆,薛湛低声道:“这是你今天第二次忤逆我。我不想再听到第三次。”
连翘泪汪汪地将那枚日晷递给陆轻舟,他一声喟叹,将娇俏的黄衣少女拉了起来。流沙坑旋即又恢复了原样,连翘拍了拍衣袖,一身泥沙,狼狈得陆轻舟都有些于心不忍。薛湛阴沉沉看了连翘半晌,回过头道:“你再是不愿出山,我也还是会过来。我想要的东西从未失过手,师兄莫要忘了。”他顶着一张少年的脸,此话却又混合着少年轻狂与沉沉地狠厉,令人见之怪异。陆轻舟一挑眉,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就是个拖着尾巴在泥塘里打滚的臭乌龟,你硬要把我供在神龛里,也不怕被反咬一口。”
薛湛冷哼一声,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连翘捂着脸跟在后头。待他走到小院拱门处时,陆轻舟却是一叹,对着二人的背影道:“你可知,就你这一番惊世骇俗的心思,若天下有一人闻之,都能教你身败名裂!”薛湛闻之,哈哈轻笑了两声,回过头:“师兄怎舍得教我身败名裂?”他顿了片刻,吸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还是这齐云观的名字起的好,小寒山,齐云观,不知道的人来此一看,便都以为是个清修之地。当真讽刺。”
临衍被一把从日晷拽了出来,天昏地暗,晕头炫目。外间的天色也已经沉了下去,流水清音,山间晚照,美景当头,他却是在无心欣赏。临衍捂着胸口喘了片刻,陆轻舟也是一片心有余悸,二人对视片刻,临衍总算喘上了一口气,道:“多谢前辈相救。”
陆轻舟摆了摆手。“现在下山难免再撞见他,你且在此住下吧,我同东君说一声,想来不要紧。”
“……您也认识东君前辈?”
陆轻舟摆了摆手,将临衍引到了客房中。虽说是客房,然而长久没人居住,被褥上尽是霉味。临衍浑然不在意,陆轻舟却有些过意不去,硬将自己的被子塞给他这才心安,临衍全心不在被褥之上,眼见陆轻舟就要走,他忙将其叫住,一抱拳,道:“晚辈在那幻境中窥见了凌霄阁的隐秘旧事,也见了不该见之人,敢问前辈……”
陆轻舟摇了摇头,满心疲惫,道:“明日再说吧。”言罢,径自睡了,留临衍独自思索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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