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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华宴(中)


  华灯初上,火树银花,桐州城里自天黑之时便已是车水马龙,一路铺着香,一路笑语盈盈,一路的轻罗小扇与珠钗红翠。桐州首富许家大宅里更是凤管朱弦,流觞曲水,宾客击鼓尽欢,女眷们一袖馥郁,若非守在门外的家丁们一个个面目沉肃,如临大敌,就看这满耳笙歌满眼花的势头,哪里有半分大旱方过的样子?

  许砚之斜坐在案头,迷迷糊糊瞧着跟前新剥的红石榴如鸽子血一样红嫩,而剥石榴的那双手如皓雪凝霜一般的白滑,只觉有些醉上头。左边那不识数的李姓公子正和人大声争论什么年初一场大旱,百姓流离,春雨又不足,善堂里的粥太稀一类的鬼话,右边一个不知是何人请来的纨绔正抱着一个舞女瞎胡闹。那姑娘的粉都蹭到他的领子上了,许砚之想,这群人怎的一个个一天天都没点长进?

  而有长进的那一个,此时正一本正经,一脸严肃,一副肃杀之相,挺直了脊背,死死抿着嘴角端坐在玉案之前,一脸的不屑与众人同流合污之清贵之态。衍兄这人当真有趣,他想,分明长得不差,心怀些许傲气与贵气,高冠束发面白如瓷,若在人间混着必能成个雅致之士,若去追求功名也必能混个州官,怎的偏生修了个道?既穷且清高,既出尘且没有丝毫用处,以他那一手抚琴松涛间的工夫,莫说其他,怕是连当世大儒王珏都得甘拜下风。然这惨兮兮地避世而居,同天枢门那些成日里喊打喊杀的人混在一起,有什么乐趣?

  他这一想,旁边的美貌歌女得了他的眼色,捧着个瓷盘子婀娜地走上前去,低下身,对临衍柔声道:“公子,可是嫌我们这酒不好吃?”

  “……不曾,有劳姑娘。”

  那侍女瞧得此人太过严肃太过突兀,同周遭纨绔全然不同,便也燃起了几分好奇,嫣然笑道:“可要阿妩陪公子喝几杯?”

  “……不用,有劳姑娘。”临衍垂袖而跪坐,听着亭子中的弦歌之声与外头的流水潺音,眼看着满目的声色犬马与光怪陆离,恨不得将许砚之其人拖出来摇着肩膀好好修理一顿。然时不我与,时不我待,有求于人,便是再是痛苦都只得陪主人走这一个过场。他端起酒杯,薄薄抿了一口,阿妩得了鼓励,又给他倒了一些。临衍斜眼看着许砚之,半面凶狠半面讨饶。许砚之看得有趣,抖开扇子朝阿妩笑道:“你还是别为难人家了,我这个朋友,喝不来美人倒的酒。”

  阿妩笑道:“怎会有这样奇怪的人?”她媚兮兮地斜瞥了一眼临衍,又道:“那必是阿妩不够美,酒不够醇,许公子私藏的玉楼春还没拿出来罢了。若是溦姐姐在此,公子必不会这般冷淡。”美人似娇还嗔,许砚之闻言哈哈大笑,道:“成。你既这般说,我这待客之道确实不对味。”他呼了一个小厮过来,又对阿妩道:“还不把你溦姐姐快些请过来?”阿妩轻笑一声,袅娜地行了个礼。临衍观之,心中警铃大作,忙道:“不劳多事。许公子不是约了个人要给我认识?人呢?”

  “正在来的路上,雨天路滑,衍兄见谅。”他一边说,一边死命地张着眼睛往临衍身后一座廊桥上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师妹怎的没来?”

  “或许也是雨天路滑,一时没找到地方。”临衍白了他一眼,撇过头。雨意早已收尽,而许家后院中铺着的青石地砖有专人打理,地滑之说纯属骗鬼。青石地砖上雕着含苞的莲花,许老太太信佛,此物件让她很是满意,而于许砚之等人来说,侍女站在此莲花之上,便颇有了些步步生莲的风雅。

  临衍不兴此附庸风雅,他听着水声,看到莲花地砖上纵横的灯影,忽有片刻恍惚。许砚之一句“将死之气”,他不知该信或者改斥之为狗屁,遂只得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便如此刻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身外浮华一样。然不想归不想,人到寂寞当头,又喝了几杯薄酒之后,思绪便会漂浮,牵着一股难以言明的钝痛与怅然若失之情上下沉浮。——她怎会死?她神体加持,一出手便是摧枯拉朽之力,虽人是不靠谱了些,但看着也不像是个厌世求死的。她怎么能够“将死”?

  他感到脖子上被穆文斌啃了的地方有些微微的痒。被穆文斌一口啃过,又被朝华如兰的气息吹过,稍纵即逝,清浅无痕,沾着薄薄的醉意,几丝愁绪,一寸的烟雨与一寸的软香,氤氲而清冷,冷而摇着不知名的牵挂。

  他咳了一声,看了看四周,朝许砚之道:“你好端端地约人来见,又撺这一大群人来做什么?”眼见着侍女又将其杯子以琼浆添满,临衍深吸一口气,朝许砚之遥遥敬了一杯。许砚之回敬,心道,这样差的酒量还来混江湖,若一不小心醉后“失身”,看你怎么同门里那群正人君子交代。一念至此,他越发兴致勃勃,一撩衣摆踱到临衍身边,低声道:“此非常之时,我单独揪个官府的人来我府上像什么样子?此秦勤大人乃青灯教一案的经办之人,你有何问题都可以问他。”

  临衍点了点头。许砚之想了想,又道:“这里的舞女也多是玲珑居的旧人,你若有何疑问,也可以私下里找她们打听。”临衍颇为诧异地瞥了许砚之一眼,心底有些许发毛。此人一贯地看热闹不嫌事大,这般大动干戈为自己施以援手,此热闹恐怕必不是自己所喜的那一种。他又想到白日里季瑶对他的态度,更是心下生疑。此人少年纨绔,季瑶又曾在玲珑居待过,这二人恐怕是旧识。

  正思索着,亭子边一个侍女朝许砚之点了点头。绯色的纱帘被一只皓白的手掀开,环佩敲击之声与流水一般清越,来人身着湘妃色百褶长裙,上身一件苏绣的褙子,绣样是一簇兰草,兰草亭亭玉立,与来人冰清玉洁的气质相得益彰。

  来者竟是季瑶,二位少侠微微一愣。临衍盯着季瑶,只觉此身装扮甚是……独特。她平日多以刘海遮了左脸,天枢门的道袍又出尘而飘逸,此番绾了头发又拿了扇子的寻常女子打扮,忽让他有片刻陌生。许砚之亦是惊了,目中除去探究,多了些许惊艳。这身样式他在许多女子身上见到过,闺秀也好,后院中的妇人也好,多是人间富贵,多是如牡丹之慵懒与绝艳;而这身打扮放到季瑶的身上,则莫名多了些许世俗情味。世俗而不庸俗,如一抹孤兰,高洁地被他养在花圃里。

  季瑶见了他,也是怔忪。阿妩见了三人,临衍盯着季瑶,季瑶盯着许砚之,许砚之低下头自顾自喝了一口酒,忽觉有些荒谬。那脸上有浅浅疤痕的姑娘竟有何过人之处,勾得一个玉树临风一个器宇轩昂,双双如失了魂一般?她娇笑了一声,问许砚之道:“许公子别光顾着看美人,我们溦姐姐来啦。”言罢,又指了指那一方刚被放下的纱帘。

  帘子又被撩了起来,这次进来的人倒是富贵多了。来人梳了个同心髻,头发里塞了发包,挽作流云的形状,一枚翡翠簪子压在发髻一侧,又一枚鸟形金钗同翡翠簪子一道将头发固定好。她的一身衣衫倒与寻常女子不同,似是仿了前朝飘逸之感,长衫广袖,披着罗带,罗带一端绣了小小的桃花。她朝许砚之端庄地行了个礼,又朝临衍一福身,笑道:“妾身邱溦,来迟一步,请公子莫要见怪。”

  好戏方才上演,怎能见怪?许砚之笑出了一双狐狸眼,对邱溦道:“嗨呀溦姐姐,我这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你过来,你好容易来了,我又怎敢见怪?”他忙迎上前,握着邱溦的手,道:“你来的路上可有见秦大人?他这是诚心要放我鸽子吗?”末了又低声道:“便是那边穿百褶裙的姑娘。帮我探探她的底细。”

  邱溦了然,婉婉一福身。

  纱帘第三次被掀开的时候,走进来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声如洪钟,高大魁梧的男人。临衍一愣,这不就是那日在桐乡县见过的那个官兵?他便是秦勤?秦勤见他也是一愣,满腹狐疑,偏头看着许砚之。许砚之哈哈一笑,道:“此人是我兄弟,人家好朋友小聚,不谈正事,不谈正事。”他将秦勤拽到临衍跟前,道:“他们天枢门人自幼习武,武学功底了得,你前日不是还说我武功烂?兄弟我给你介绍个高人,但凡有任何武学上的事,你问他,别再来折腾我。”言罢,拍了拍秦勤的肩,此副哥两好的架势令临衍二人颇感不适。

  “……秦大人,久仰。”临衍对他抱拳行礼,态度甚是恭顺。秦勤心下冷哼一声,想,我这薄名,你又不是桐州人,久仰个鬼,便也对他行了个礼,道了声“久仰。”二人入座,弦歌之声复又起,衣香鬓影,宾主尽欢,临衍同秦勤碰了一杯,各自薄抿了一口,皆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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