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我们便是祖荫
按照规矩,科举第三天将要考的是诗赋,一篇赋,两首诗,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赋是由翰林院出题,题目倒也简单只有两个字:劝学。至于两首诗,一首由唐武宗亲自命题,以求贤为题,显示他现在求贤若渴的迫切心情。一首由国子祭酒柳公权出题,题目是雪化千山瘦,颇有些文人的雅气,算是今天考试最正常的题目。
诗赋之间盘根错节,文体很是相似,可以用诗的格式来写赋。
鱼恩用的是宋代一首诗做开篇,写了一首励志赋。
朝为田舍郎,幕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太公钓渭水,尽数笑癫狂。一生不弃舍,得遇周文王。
寒窑虽贫贱,自古出豪强。汉初有两杰,韩信与张良。
陈平力不逮,矢志仍难放。但以得时机,依能扶汉皇。
卧龙居草庐,经纬心中藏。有贤昭烈帝,慕名寻子房。
武子贫囊萤,积学可斗量。一朝借弱势,得以助沧桑。
早立鸿鹄志,勤学把苦尝。读书争旦夕,如愿终以偿。
一首赋写完,剩下两首诗对于他来说十分简单,有大把名作排着队等他抄袭。
求贤诗就借用龚自珍的已亥杂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至于雪化千山瘦,注重的是一种意境,讲的是春雪融化,山也像是瘦了一圈。这首诗可以写雪,但必须是春雪。可以写春,但必须是早春。忽然想起一副对联,便也毫不客气的借来用用:雪化千山瘦,风吹万树高。溪流得潺潺,大江浪涛涛。
因为没有过多的东西让他借用,今天花的时间自然有些多。等鱼恩交卷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晚霞盈门。走出考场,鱼恩本想乘车直接回家,却不料有人将他的去路拦住。
“给驸马见礼。”
看见来人鱼恩一愣,不明白王铎在这里等他有什么事情。出于礼貌,拱手回礼问:“昭范可是在等我?”
点头表示肯定,然后满脸疑惑的问:“驸马可是想回家?”
鱼恩点点头,不明白他为啥要这么问。
“莫非不知道敬天的规矩?”
“敬天?”
鱼恩还真不知道什么是敬天的规矩。其实这也不怨他孤陋寡闻,敬天在科举的历史上流传过一小段时间,自然不会被他这个后来人所熟悉。
所谓敬天,取的是富贵在天之意。意思是科举考完,考生的努力已经尽到最大,剩下的事情便交给老天爷来决定。为了讨个好彩头,考生们考完科举,都会找一家酒楼,邀三五好友,摆上一桌丰盛的酒席,然后敬天三杯酒。流传到后世都知道考完试要犒劳下自己,却把先敬天的规矩给忘了。
疑惑的转身看向郑粹,得到肯定的点头后对着他说:“家老,你先回去知会管家一声,莫让叔父久等,我与昭范去讨个彩头。”
吩咐完,邀请王铎一起上车,然后奔着王铎的指引而去。
……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京城总会出现一处名叫状元楼的客栈或者酒肆。一到科举之时,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那里总是人满为患。倒不是因为状元楼出过多少个状元,只是因为大家都喜欢听这个名字,讨个好彩头。
作为大唐第一次秋闱最大的受益人,状元楼这些天是赚了个盆满钵满,今晚一众举子考完最后一科,老板当然要有所表示。无论你点的是山珍海味,还是粗茶淡饭,老板都会送上一份喜登科意思意思。
状元楼并没有雅间,而是那种类似于戏院的布局构造,因为一楼设置戏台,经常请些名妓,戏子登台表演,为才子们助酒兴,算是那种古老的音乐酒吧。
等众人坐定,身为发起者的王铎开始给大家介绍:“诸位兄台,这位便是义昌驸马鱼恩,今日应小弟之遥,与我等一同敬天。”
虽然不被人熟知,但是鱼恩在权贵圈子里的名头可不小,因为他有个不安分的媳妇。听见义昌公主驸马的时候,很多人的脸上都不自觉的看向李玉,显然对于他们的风言风语都是知之甚详。
假装没看见众人脸色的变化,王铎接着介绍:“驸马字本正,若是驸马原因,大家可以以本正相称。”
这句话更多的是在征询鱼恩的意见,见到他点头后,王铎才接着介绍:“本正或许声名不显,但是他所做水调歌头相信大家都没少听吧!”
听到水调歌头的时候,众人起身行礼,都说,本正大才,小弟佩服。
介绍完鱼恩,开始给鱼恩介绍同桌其他人。
李玉,司徒令,王诚自然不用多说,另外几人也是大有来历。
一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脸色蜡黄的清秀小生名叫郑从谠,出身荣阳郑氏北方,乃是节度使郑瀚的儿子。
本来素未谋面的两个人,点头示意的时候,脸色却都有些不自在。为何?因为鱼恩的父亲冒认荣阳郑氏的事情可不是什么秘闻,现在两人见面多少会有些不自在。
另一人名叫崔毅,字德才。当日在雅集上与鱼恩有过一面之缘。崔毅也不是普通人,博陵崔氏,父亲乃是礼部尚书崔蠡。崔氏有崔半朝的美誉,说的是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入朝为官的人,占到朝堂上一半。虽然有些夸大的成分,但是清河崔氏着实显赫,博陵崔氏只是稍弱一筹。
还有王欢鱼恩也见过,出身也是世家门阀,乃是山东琅邪王氏。
最后一人名叫卢盛,字文昌,出身也是名门大户,乃是范阳卢氏。
一番介绍,让鱼恩明白,这些人都是豪门望族出身,代表的自然是门阀士族。看众人自得意满的样子,能让自己坐在这里,不像是一种肯定,更像是一种恩赐。
不只他明白,有人更是明白,甚至已经把这些刻印在骨子里,这人就是王诚。与以往一样,率先向鱼恩开炮的总是他。
“昭范,此等聚会怎能随意请人?与寒门为伍,岂不是丢人?”
“子信休要胡言,驸马乃是皇家人,皇家乃是陇西李氏一脉,怎能算是寒门?倒是一身旁这位司徒令,似乎并非望族。”
身为鱼恩的邀请人,王铎这时候肯定要替鱼恩说话。只可惜他还是用出身反驳,看来高高在上的门阀身份已经融入这些人的骨子里。
听见王铎这番话,司徒令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另外两人也跟着笑起来。
等三人笑够了,李玉开口:“想不到昭范也有孤陋寡闻的时候。”
原来司徒令本姓虺,乃是李唐皇族一脉。因为反对武则天而被赐姓虺。后来安史之乱时司徒令的祖父立下大功,位列三公,官拜司徒,被赐姓司徒。
弄清缘由后,众人与司徒令从新见礼,虽然是同样的礼节,却比与鱼恩见礼正式许多,显然是把他当做自己人对待。
酒桌上众人你来我往推杯换盏,唯独把鱼恩落在一边,在王铎请了两次酒后,鱼恩再想喝酒,似乎只能一个人喝闷酒。倒不是他们讨厌鱼恩,而是这些人聊的话题鱼恩插不上嘴。这位恭维太原王氏如何如何,某某年怎样怎样,那位客气,博陵崔氏教子有方,如今这般这般。
其实这些人并非一无是处的富二代,相反他们也很努力,算是富二代中那些有理想,有抱负,有作为的人。只是他们都沉浸在家族的辉煌中,以家族为荣,以血统为贵,看轻一切门阀士族外的东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楼下传来唱曲的声音,唱的正是鱼恩那首水调歌头。只是曲子并不是鱼恩的曲子,而是水调歌头的古曲。听起来古韵盎然,心灵格外空灵,让鱼恩尽扫刚才的阴霾,心里轻松许多。
本来心情听愉悦的一件事,却因为唱曲者的一句善意的祝福,引起一番轩然大波。
“多谢诸位郎君赏,小女子祝诸位郎君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少女绝对是看人下菜碟,凭赏送祝福。一楼人给赏,她当然要说两句吉祥话。只是她这些吉祥话,听在二楼众人耳中有些辣耳朵。因为一楼都是贫寒出身,二楼都是士族子弟。
“哗啦,哗啦……”
一连好几串铜钱砸在戏台上后,二楼有人质问出声:“他们金榜题名,那我们呢?”
大唐已经形成两个圈子,一个是士族圈子,一个是寒门圈子。他们指的当然是寒门,我们指的自然是士族。
一边捡起铜钱,一边赔笑道:“诸位郎君当然也会金榜题名。”
只是场面上的赔笑与客套并未让她解脱,对于某些人来说,两面不得罪的客套话已经得罪他们了。
“金榜可就那么大,都题名可写不下。你告诉少爷,是我们题名,还是他们题名?只能选一个!”
寒声质问让少女不知所措,她只是个卖唱的小丫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或许是有人良心未泯,或许是看不惯他这番做派,只听楼下有人高喝:“金榜题名靠的是本事,而不是钱!”
“一群穷鬼能有什么本事?”
“你等不过是运气好,托生个好人家,我等纵然没那么好的命,但也不负十年寒窗,怎就不能高中!”
一句话瞬间赢得楼下满堂喝彩,让发难的人脸色一连变几变,一时之间找不到言语来反驳。
作为士族子弟中执牛耳者,王诚他们哪能就这么看着自家人丢面子?
眼睛略微一巡视,便发现那个胖胖的身影,瞬间换上一副胸有成足的模样,笑呵呵的回怼:“有钱是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少爷我还就是喜欢有钱的乐趣。”
说完话对着李攀大声道:“李攀!给大伙儿唱个曲儿。唱一曲儿,少爷打赏你十万钱!”
声音很是轻浮,极尽调侃之能事。让人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闻听此言李攀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呵呵的应道:“谢王少爷赏,谢王少爷赏……”
刚说完话,就奔着戏台走去,看样子真要上去唱曲。
“李攀!”
见到他这副模样,一人怒极,颤巍巍走到李攀身前,对他怒目而视,颤声怒喝:“李攀,我于之才羞与你为伍!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
说完话也不理会别人,肚子愤然而去。
本来很正气,很雄壮的一幕却因为一个小细节,让二楼的世家子弟笑的更欢,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王铎都失声笑出来。因为怒气冲冲而来的这位爷,长相实在太搞笑。
这位名叫于之才的人是个歪脖子,头向左侧倾斜幅度还不小,一眼就能看出来。若只是这样也就算了,这位爷偏偏还有一脸的麻子再加上浓密的络腮胡,怎么看都觉得好笑。
虽然有人为李攀仗义执言,但他终究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居然一边给王诚赔笑,一边试图挽回愤然而走的朋友。只可惜自从他决定上台那一刻起,便已经失去那位朋友,怎能挽回来?
周围那些世家子弟见此非但没人开口阻止,反而笑呵呵的观看这场闹剧,似乎很享受,似乎对此已经司空见惯,世家子弟的丑态表露无遗。也许在他们看来出丑的只是李攀,但是在鱼恩看来,最出丑的恰恰是这些厚颜无耻的观众。
对于李攀的丑态,鱼恩是打心里厌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穷人尤不食嗟来之食,怎能因为点钱财就置脸面于不顾,丢读书人的骨气?
眼见着李攀真要唱曲,鱼恩再也忍不住,慢悠悠走下楼,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走上戏台,出现在他身边。一手扶在他肩上,低声制止:“本宫用这块玉买你今日的尊严。”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摘下腰间玉佩交到他手里,然后也不等他反应过来,反手将他推下戏台。
坏了别人的兴致,当然会有人有意见,不免出声抱怨几句。
“长风以为,大丈夫当顺势而为,逆势而行只会自讨无趣,驸马以为然否?”
司徒令的话引发哄堂大笑,谁都不是傻子,当然都能听明白里面的含沙射影。
鱼恩很厌恶他们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因为在他看来,人无有贵贱,有的只是个人的努力。含着金钥匙出生,只能说明你比别人运气好,寒门的贵子才更让人尊敬,因为他们的成功,需要付出比这些人多的多的努力,需要更多的执着,毅力,勤奋,等等一切宝贵的东西。
“也许诸位以门阀世家的出身为荣,也许诸位因得以祖荫而豪,也许诸位看不起我这种出身贫寒的人。但是本宫要说一句,有一件事只有出身贫寒的人才能做到。”
等众人脸庞爬上或不屑,或不解,或疑惑的神情后,鱼恩双唇慢慢一张一合,用最轻薄的语气说道:“你们得以祖荫为荣,而我们便是祖荫。”
“好!”
一番话赢得楼下满堂喝彩,无数寒门学子都激动的热泪盈眶,甚至许多人都把他当成崇拜的偶像。
与楼下恰恰相反,楼上却是怒意盎然,怒斥声不止。怒极的王城已经站起身,就要质问,却迎上王铎阴寒的脸色又坐下去。
鱼恩并不在乎他们的怒斥声,只是对着二楼淡淡的丢下一句:“金榜题名日,咱们再来畅饮。”
王铎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站起身与鱼恩互相见礼拜别。
等鱼恩说完话缓步走出状元楼后,王铎才站起身,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缓缓说道:“驸马说的没错,我等以祖荫为荣……”
说完话反手一指楼下:“而他们是立志成为祖荫的人。”
声音骤然又太高八度,高声喝到:“寒门学子有此雄心壮志,我等岂能落后?我等当让祖荫更加光大,让他们望尘莫及!诸君满饮此杯,共勉!”
刹那间王铎也成功收揽楼上士族的人心,爆发出无数附和声。
“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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