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莫提伤心事
丫头躲在屏风之后,双目天真无邪,看形骸面目、四肢、身体,似甚是害羞,又似恨不得扑上来捏形骸的皮肉。
形骸叹道:“我听说....听说你与圣上的女儿...”
沉折道:“我也听说缘会失踪了。”
形骸怒道:“你这人当真不会说话,此事怎能直截了当所出来?”
沉折道:“是你先提及我的忌讳。”
形骸一愣,苦笑摇头,他觉得在沉折面前轻松随意,什么事都算不得秘密,就仿佛多了个可以无话不谈的兄长。那是因为两人冥火隐隐相通,又同为盗火徒升华为人之故。哪怕面对孟轻呓、白雪儿,形骸也绝无法这般自在。
他指着丫头道:“她叫什么?”
沉折道:“丫头。”
形骸默然许久,道:“你才疏学浅,怪不得你,但我却才华盖世,文采卓绝,不如由我给她起个妙名,叫做藏春花....”
沉折道:“缘会到底怎么了?”
形骸恼道:“你怎地总是挑衅?”
沉折道:“不是你先挑衅?”
形骸不再玩笑,与丫头对视,丫头忽然喊道:“你也有冥火!爹爹说起你的故事,多的说不完。”
形骸指尖燃起一团白绿相间的火,面目变作活尸。丫头并不害怕,却笑得十分高兴,喊道:“爹爹,他...他果然与咱们一样!”
沉折叹道:“我这些年来,都在找寻让丫头转生为人的法子,但冥火补遗录上几乎全无记载。”
形骸道:“亡人蒙自己也未能成功,那太难了,更可怕的是似乎并无定法。”
刹那间,沉折似乎露出绝望的表情,但他本就冷漠如冰,那表情如埋在冰层之下,无可捕捉。
形骸道:“你要听听我这些年来的事么?”
沉折道:“我正要问起。”说罢给形骸倒了碗酒。
形骸于是说了自己被缘会所杀,成了活尸,后又在尸魃阵前杀了李银师,重新拾回灵魂之事。他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大口喝酒,继续讲述。那些绝望、凄惨、悲痛、苦难,懊悔、痛恨,孤独,在此刻已算不了什么。形骸体会过活尸的沉沦与诅咒,他明白麻木是怎么回事,那些伤口痊愈,留下疤痕,但没有后遗病症,他好了,他对痛苦已然习惯,他又能重新开朗的为人,快活的度日,而将过往的一切灾难埋葬。
他甚至不再刻意追杀缘会,就像伤愈者不愿去剥开伤口,看看伤疤下还有什么。
沉折如一潭死水,静静听着,偶然喝酒。待形骸说完,他道:“你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么?”
形骸知道他说的是修炼成人。凡人渴望修仙,成为龙火贵族,拥有超常的体魄与寿命。但盗火徒却情愿什么法力都没有,用一切作为代价,换取平常人的生活,哪怕平庸的不能再平庸,至少这世界容得下他们了。
他明白沉折对丫头的关切,丫头受到诅咒,沉折比她更难过,更受煎熬。
形骸道:“我前世是一个盗火徒,那个盗火徒与一位少女倾心相恋,为救那少女而死,轮回至今,我注定成为盗火徒,也定会重为人类。不管你信不信,这世上确有积累功德一事。功德到了,来世将遭好报。”
沉折道:“来世?”
形骸喝干碗中酒,又倒了一碗,他道:“这一世不行,是来世。我的前世死后四百年,我才出生人间。”
沉折道:“难道....难道盗火徒只有死路一条?冥火令他们苏醒,等待的只有死亡?那希望太过渺茫,他们受了这许多折磨,却最终唯有死亡能拯救他们?”
没人能忍受这不公平,那确实太作弄人了。
形骸又道:“其实....那并非唯一的法子,定然有其余人成功过。”
沉折道:“那为何亡人蒙不知情?他活了数百年,甚至千年,他一个都没见证过。”
形骸道:“当一块冰在水中融化后,冰成了水,后来的人再不知道这冰曾经存在过,也找不到这冰的痕迹。”
沉折身子一震,捧起酒碗,喝了一小口。
形骸道:“我在梦中见到过类似的浮光掠影:有些人能够成功,由盗火徒变作了人,那些人与咱们不一样,与我,与你都不同。他们的蜕变并不是在来世,不用等数百年,而是立刻生效,当即飞升,可他们成为人之后,再无人知道他们曾是盗火徒,而盗火徒们遗忘了他们,或者以为他们已经死了。他们自己也不记得,世界重塑了他们,容纳了他们,抹去了他们过去的记忆,变化了他们的样貌,消除了他们的伤口,就仿佛那些苦难从不存在过。”
沉折道:“若是真的,那又有何意义?就等于那些盗火徒被抹杀了,上苍又塑造了新的人。新生者不知道自己曾经的遭遇,世人遗忘了这些受诅咒者,那盗火徒所忍受的一切又有何用?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一了百了。”
盗火徒很少自尽,他们的本性令他们卑微而凄惨的活着,为零星的、渺茫的希望而活着。
形骸答道:“至少他们成功了,他们走出了黑暗,迎来了黎明。”
沉折凝视丫头,他想:“即使我能拯救她,我也会忘了丫头,世人都会忘了有这么个丫头。她会作为崭新的活人而享乐。”
沉折不舍得如此,他明白自己这念头极为自私,为了自己的留恋与牵挂,牺牲丫头的福报。
丫头笑道:“爹爹,你别想那么远的事,我现在就好得很呢,等我找到升华之法,不知还要过多少年。”
在这一刻,沉折真正下定决心,他将竭力让丫头得到解脱,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会忘了丫头,但那又如何?与其为其伤心,倒不如从未开始,不曾相识。
丫头又道:“不过老天当真荒唐,有的人命这般好,有的人命却这般遭。就比如爹爹、我,还有你,孟行海。”
形骸道:“西海捕鱼的渔民,有时养下孩子,难以养活,将他们送去给海里的怪鱼吃了,以求保佑平安。也有的人一生下来就畸形患病,一辈子受尽折磨。咱们至少还活着,外人看来,咱们形貌正常,还能喝酒谈天,还能锦衣玉袍,又岂能怨天尤人?”
丫头嗔道:“你怎地总和倒霉的人比?”
形骸叹道:“你知道南荒沙漠中传来的纸牌么?”
丫头喜道:“这你可问对人啦,咱们在沙漠那里住了几年,这纸牌我也会玩。”
形骸道:“一个人的命,就像老天发给你的牌,有的人牌面好,有的人牌面差。但牌面差的未必赢不了牌面好的,因为牌面差的牌技好,牌面好的牌技差。无论是武功、学问、朝政、战争,皆是如此。因此与其抱怨上苍不公,倒不如练练牌技。”
丫头道:“可有的人偏偏牌面又好,牌技又好。”
形骸笑道:“那样的人凤毛麟角,再说了,一个人活得日子很久,龙火贵族和盗火徒性命更长,眼下拿到的牌面,未必是未来拿到的牌面。你看一人眼下春风得意,胜势难挡,但一旦牌面变遭,牌技变差,立刻会被时光之河淹死。”
丫头眼睛一眨一眨,蓦然在形骸脸颊上一亲,道:“爹爹,你带他来见我真好,他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沉折叹道:“他和以往一样,仍爱说丧气之言。”
形骸怒道:“什么叫丧气之言?句句是金玉良言!但说给你听,当真对牛弹琴,你还不如个小丫头!”
沉折道:“你说牌面好的未必能赢,不是说咱们龙国未必胜得了灵阳仙么?”
形骸一凛,道:“你这是鸡蛋里挑骨头。丫头,你千万不可学你爹爹。”
丫头星眸闪烁,道:“我不嘛,我爹爹最好了。”
沉折又满满倒酒,一口饮下,他这记得自己这辈子从未喝过这许多酒。他自然不会醉,但却不由自主的想继续喝下去。
形骸也是如此。
沉折道:“藏家要助玫瑰为女皇。”
形骸大惊失色,酒洒了一地,喊道:“这是...哪有这样的道理?她...凭什么?凭什么?”
沉折道:“你没听说么?”
形骸久在这远东之地,龙国的消息极不灵通,而孟轻呓又并未告知他。他急道:“听说什么?”
沉折道:“玫瑰是圣上的私生女儿,生父是一位天庭剑神,此事已被证实。”
形骸这才想起星知僧曾露出过少许口风,也难怪孟轻呓近来总隐隐忧虑。他低头思索,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沉折道:“也许不久之后,藏家、孟家,会有争执。”
形骸苦笑道:“何止争执而已?我孟家祖宗是不会退让的。”他发过誓,要助梦儿登上皇位,不遗余力,不顾生死,甚至不择手段。
沉折道:“藏家也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拿到的一手好牌,岂能放弃?”
形骸道:“道理在我孟家这一边!你藏家根本是无理取闹!”
沉折道:“所图者大,无论是不是无理取闹,谁能不眼红,谁又能放弃?”
形骸握紧酒碗,往嘴里倒,蓦然间呛了起来,大声咳嗽。
沉折缓缓说道:“我不会与你为敌。”
形骸黯然道:“可....可事到临头,你我皆身不由己。”
沉折道:“不,我不会与你为敌,若事情真到那样的地步,我会带上丫头,远走江湖,不再过问。”
形骸手微微颤抖,他也想对沉折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许诺,沉折对形骸义气深重,恩情无穷,形骸为何不能如此?
但他想起孟轻呓在自己怀中哭泣的模样,于是他咬紧牙关,无数次在心中骂自己卑鄙。
他只苦涩答道:“多谢。”
沉折道:“我只盼望到那时候,你饶过玫瑰,饶过我那些徒儿,饶恕藏家那些无心权势之人。他们将会是龙国的栋梁,能帮你们孟家平定四海,守护天下。”
形骸低声回答:“好,我答应你了,绝不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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