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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烈胆贤安(三)


  满面阴沉黑得快挤出水来,然碍于局势未解清,故容舒玄不得不把火气给压制住。

  他阴阳怪调地问:“姑母不怕被人落了套,算计了去?”

  “算计?”

  感慨岁月间,贤安夫人那犹存往昔风采的面容上,忽浮起了一股大悲色。

  她自顾而道:“老身能安然活到这把岁数,太明白这二字中的深刻。人世匆匆数载,为求风光于人前,谁又何曾与‘算计’二字脱得了干系?王上,可怕得不是如何被算计,而是人生失去了盼头,无人可算计于你。”

  像一座活火山,随时会因对人只言片语情绪失控;为防这等不便,我连忙朝前迈了小步,把当下话语权夺了过来。

  “老夫人,对人可是用月娘母子下落作诱?”

  对人答:“不错。对方承诺,若老身能替他们办好这桩事,便将月娘母子送归我身边团聚。”

  “那老夫人是否如愿以偿?”

  贤安夫人心安一笑,回到:“自然,老身死而无憾。”

  面对这等深信不疑,我不敢苟同:“宗家血脉之继,自古以来慎之又慎,老夫人如何断定那孩子就是宇傲的,而不是冒名顶替的?”

  “一个母亲的直觉。”

  不疑未见半分,她反而人前笑得欣慰无比。

  “当见到那孩子的第一眼,老身就如同像见三郎小时候般亲切,不由自主地被那孩子所吸引。娘娘也是为人母的人,自然体会得到老身所描绘的,这份血浓于水的感受;即便退一万步说,是假的又如何?能在死前得这么个安慰,老身赔尽毕生所有,亦不亏。”

  话虽带着偏激,然我却理解老夫人的心情,正如她先前所言,人不能活得没有盼头;有盼头,日子活着才有意思,有动力。

  暂且抛下那孩子存疑身份的争执,我转而再问到:“老夫人可知对方是什么来头,何为要搅合公主和亲?”

  “不知道。”

  一句淡然不知,旁听在侧之人跃跃欲试,我连忙施手阻拦他的暴脾气登堂。

  再三忖度,再三观察,眼下贤安夫人这句不知道,似乎是真不知道。

  而接下来的话,她印证了我的猜想:“还不明白吗?看似对方有求于老身,实则老身才是别无选择的那个。对方从头至尾未向我亮明身份,只要求老身做个搭线桥,让他们的人混入礼部采办司中。老身那点利用价值,想来是因我家老爷与礼部侍郎王大人多年交情深厚,由老身出面安排的话,这事不难办间,也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老夫人怕是也未曾料到,这神不知鬼不觉间,对方悄悄在宣武门践礼场设下如此大的埋伏,进而引发今日这场混乱。”

  被我当众点中心事,贤安夫人不过尔尔一笑,更得坦然:“是啊,老身的确未料到事态会发展到如此严重地步。夹带私火,乱欲弑君,光这一条便是重罪,足以株灭九族。”

  说着,贤安夫人端正跪姿,将那块太祖皇帝赐予的金牌高高奉在脑顶,言字铿锵恳切。

  “老身自知罪无可赦间,还请王上念及百里家世代忠良,及沐王府昔日辅助情分上,赐老身一死,切莫株连无辜!”

  正罪心一出,顿时满殿再陷僵局。

  此事牵涉到天家颜面,若敷衍了事,自然难以向群臣百姓有所交代;而据我观察多时,容舒玄表面虽盛怒不已,然贤安夫人陈罪间他却频频显露出隐忍之态,如此看来,他对这位堂姑母亦是有几分情义和敬重在的。

  把住这个关键,我替容舒玄开了个难口:“老夫人才与爱孙骨肉团聚,未享受片刻天伦,就急于揽下所有罪责,以死谢罪天下。晚辈僭越一问老夫人,你这等草率行径,对月娘母子是否太不负责任?”

  “不负责任?”

  语点心澜,自来悲苦色,贤安夫人缓缓扬起的目光中,亦有不舍。

  我缓了口气,接下来的话,我不仅是对贤安夫人的一种忠告,也是想旁敲侧击地给容舒玄一个三思而后行的退路。

  我坚持到:“您试想一下,即便那孩子日后能够认祖归宗,可没了老夫人的庇护,她们母子往后在百里家的处境可想而知。宇傲小半辈子,为了个‘痴’字亲手断送自己的一生,难道老夫人还要他的后人,为了一个‘恨’字,再次卷入这场是是非非,在痛苦中成长?若是这样,那您还不如不相认,至少那孩子活得自在,也快乐些。”

  “所以,老身没打算让她们那孩子认祖归宗,再卷入这无尽争斗中。”

  此时,贤安夫人面上腾起的豁朗,是种老辈历经沧桑后沉淀出的睿智,当下无人可比拟超越。

  “来之前,老身已将自己平生积蓄和陪嫁尽数赠予她们母子,送她们二人离开了上京。于祖母的责任,老身半分不会推脱,尽自己所能筹谋她们母子后半生;而老身更清楚的是,我姓容,既得先祖福荫庇护,自不敢背祖忘宗,放任我之过继续动摇祖宗基业!”

  “先祖高德在下,佑我大历千秋不衰,容氏不孝子孙清鸾,在此谢罪!”

  不待我等反应,刚烈大作的贤安夫人急窜起身,一头撞在了大殿梁柱上,血溅当场!

  “姑母,姑母!!”

  惊变下,容舒玄先我一步冲上前,将满头鲜血的贤安夫人抱在怀间,神色间高傲早已不见踪影,反被惊惶无措代替尽。

  “您老为何如此执拗?您了解玄儿的心思,只要能服软一二,孤定既往不咎!”

  见贤安夫人额头不止的血,容舒玄神色越发慌乱。

  “来人,杜裕兴,传太医!!快,传太医!!”

  “王上。”

  天香殿正见乱起,不想怀中尚有余息的贤安夫人,立马唤止住。

  “姑母知——知道,您是个——是个念旧的人,记着昔日老身于王上,王上的喂饭之恩,可老身无颜,无颜糟蹋旧忆,亦是真心——真心怜惜王上凄苦。”

  “姑母别再说话了!太医,太医人呢?!您会长命百岁的,姑母,您不是一直盼着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会的,孤答应你,一定会的!”

  “怕,怕是等不到了。”

  贤安夫人欣慰地笑着,手颤颤巍巍地抬起,容舒玄立马心领神会地紧握住。

  她道:“王上是天子,要时时刻刻谨记着,心软是,是大忌!!”

  弥留之际,人在容舒玄怀里微微昂头,望向缩在一角,早神魂已失的容玉意,她老那本涣散的眼中忽聚上一股狠。

  “你将到的苦,就,就是你,你下半生,最,最好的惩罚.....”

  蓦地,握在容舒玄掌间的枯手,垂落在地,怀中人再也不见半点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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