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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八十一 物是人非事事休


  元兴元年那场大雪,似要将所有往事冻结。

  厚重的帘幔层层叠叠,香炉中丝丝缕缕的轻烟缭绕,偌大的宫殿之中,除了一人外,再不见什么身影。

  浅色的衣裙略有些单薄,青丝散落,现出了几丝银白,似是伏案睡地有些沉,竟是连有人推门进来也未察觉。明明在深宫之中沉浮十数年原养成了谨慎习惯,这次也许,是真的有些倦了。

  “皇后娘娘,明日便是小皇子的继位大典了,早些歇下吧。”

  耳边有人低唤了一声,女子微微蹙了眉,才点上的宫灯有些刺目,她原是怕黑的,现在却想着陷进夜幕之中,再不出来。

  只可惜,她答应过的......

  “明日隆儿继承了皇位,你就该是唤太后了。”蓦然一声自嘲的轻笑,却一点也没有缓和情绪,反是将心中那一潭静水搅得波澜四起,悲伤满溢而出。

  “奴婢会记着改口的。”嫣儿自是看见那微微发红的眼底,也不挑明安慰。

  “这长秋宫寂寥地很,陪本宫去外边儿走走吧。”

  十二月的寒冬,大雪怎么也化不去,皇宫着了素色的人似要融入一片雪白之中,送葬一般。

  可不是吗,这个国,才刚刚失去了一个明君。

  “当年本宫还是贵人时,皇后虽总是为难设计,可到底这宫中,还是有生气的。”那声音中说不出的疲惫,却曾有一个人说她的声音,是银铃尚不及半分的清脆婉转。

  “过往的事儿,娘娘还提做什么呢。”

  “阴皇后走了以后,陛下也走了,这深宫只剩本宫一个,以后不论走到哪儿,都是清冷的。”

  入宫至今有几个年头了?十五进宫,二十二册封为后,如今不过二十五罢了。

  还要再熬多久?

  “娘娘,等小皇子及冠之年选秀,这后宫便又能热闹起来了。”

  “那本宫还要等多少年月呢。二十年?本宫已经等过一个二十年了。”

  “那娘娘觉得这二十年,过得快吗?”

  “怎会不快?二十年前本宫初遇陛下的景象,仿若就在昨日。”那一段,又有谁能知晓?“嫣儿,本宫与陛下的那些事,你可知道?”

  “从宫里人那儿听了些,若是娘娘愿意,可否说与奴婢听听?”

  “你若是有兴趣,明日大典之后,本宫再说与你听。”

  ————

  满朝文武百官散尽,婴儿的啼哭声终于也是渐渐地平息。散下繁复的发髻,褪去一身的玄色衣裳,她最喜欢的,到底还是素色。

  太过华丽的装束已经不再适合她,也从来不适合她,虽居于皇后太后之位,她依旧是不喜奢华。像是回到了初始一般,那段故事的开始......是什么样的来着?

  “娘娘,娘娘?”嫣儿见她有些困倦,轻轻唤着。

  “几时了?”她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

  “快子时了。”

  “陛下呢?”

  回眸望了一眼窗外,她宫中的灯从以前就总是亮着的,除非那个人陪在身边,才会灭去。因为在他怀里,她总是能安眠。

  可是外面又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宫人们已然服侍陛下歇下了。”

  “他今日又不来了吗?”

  似是明白了她口中所说的是谁,嫣儿也只能提醒着:“娘娘,先帝已然去了。”

  “去了……去了何方呢?当初说好生死与共,现在却自私地抛下我,让我守着他所打下的江山。”

  “娘娘答应过与奴婢说那一段与先帝的故事,现在是否还作数?”

  “你若还想听,本宫便说与你听。”

  ============【一】

  那一年的雪,尚是如今日一般,纯白,冰冷。

  一个娇小的月白色身影留下一串匆忙的脚印,远看,就如同这冰天雪地中待放的一朵坚毅孤傲的花。

  身后着急赶来的侍女满心的担忧,也知道劝不住,干脆陪着一起。

  “小姐,这天寒地冻的,你来外边儿究竟是做什么?”青玉终是问。

  “我刚看见有人的纸鸢掉下来了。”女孩在亭院里仔细寻找着方才从半空中掉落的纸鸢,此时还在外面放纸鸢的,想来是有心而并非一时兴起。

  “掉下来便掉下来吧,这漫天飞雪的,如何能放飞的起来。”

  “娘亲说纸鸢载着人的心愿,是要传达给九重天上的神仙,放纸鸢的人现在一定很着急。”

  “那也是神仙不愿意替这人完成心愿,就算着急也强求不得。”

  青玉不免觉得好笑,这纸鸢线只那么长,若不落下,便只能一直握在手中飘在天上,如何传达给神仙?正说着,女孩便是将掉到了湖岸的纸鸢捡了起来,那是十分精致的做工,一只凤凰,栩栩如生。

  “青玉姐姐,我们把这个纸鸢还给别人吧。”

  “小姐又说笑了,这纸鸢虽落来了府里,可又不是府中的人放的,如何寻到主人?”

  “有心的人自会寻,有缘的人,自能找到。”

  青玉劝说未果,二人便这么出了府门,却也真如女孩所说的,有缘之人自能找到。

  看那男孩手中的断线,可不就是。

  “喏,你的纸鸢。”女孩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即便是许愿,也是该找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

  所谓许愿,不过是人心愿的寄托。

  “多谢姑娘。”

  女孩被他一句多谢逗得直笑,倒是惹得男孩不明所以,手足无措。

  不过半大的孩子,何必要如此认真?

  “那你许的什么愿望?”

  “不可说。”

  这个愿望,不可说,不可写。

  “等雪化之后我寻个晴朗的天气再出来,姑娘还会在吗?”

  “我家就在这附近,你若是找我,便把纸鸢放起来,我看见之后便会出来找你。”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姓邓,单名只一个绥字。”

  -----------

  那一个约定自五岁起,等了十年,却是一直没见纸鸢放起来,而当年的男孩连名字也不曾留下,当年的女孩也褪去了稚气活泼,出落为了知书达礼的温和少女。

  十五及笄,采选入宫,不过命定。

  十六入掖庭为贵人,恪守本分,小心谨慎。

  青玉说她太过乖顺,自小将长者之言视为不可违背的条例,如今也是一板一眼守着所听所嘱,没半点自己的意愿。可她却问,入宫是为何?

  为何?

  为守住邓家几世荣光,为将这一段辉煌在史册中延续,为辅佐君王,令国家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

  这便是为官世家之女入宫的使命。

  也罢,不过短短几十年,何必非要掀起什么波澜?

  可此时的她却不知,她这一生注定不会如一湖静水,身在帝王侧,半点不由人。

  九五之尊的皇帝她是见过的,可印象最深的,却是尚还在邓府之时闲来无事乔装打扮一番,市肆中寻一家茶栈,小阁楼上品茗听说书人添油加醋神乎其乎的说上半天当今圣上的丰功伟绩。

  十岁继位,太后专政,连自己的内外朝臣也无法亲近,原该是活在窦氏一族掌控之下的傀儡皇帝,可偏在十四那年夺回政权,亲临朝事,造就了今日的兴盛。

  她虽从不忤逆长辈的意思,却也不若寻常女子只知为女子该守的本分,治国之道的书她攻读了不在少数,有时候她会想,若是能指点江山,若是能开创独一无二的太平盛世......

  不禁被自己的想法一惊,她却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专心作画。

  不过一个女子......

  “主子,方才章德殿那边有人来传,说是陛下今日会过来。”

  “你下去准备吧。”只回了一句,她便又低下头专心勾勒,嫣儿也是摸透了她这位主子的性情,只吩咐着准备周到,不能奢侈,却也不能失了体面。

  皇帝今日下朝地早,可朝中也不能算是无事,只是批阅奏本的手一直执笔悬着,思绪却不知飘忽何方。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笔尖上的墨落在奏本上,身边的郑众摇了摇头,微微唤了声陛下,才将人的思绪牵回。

  “陛下近日越来越难以专心与朝务了。”郑众也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当时窦氏外戚专政,他夺权之时,郑众也是帮了不少的忙,忠心可鉴,而他也是个愿听忠言的明君,便仔细思索反思究竟是什么,乱了这平静如水的心神。

  是她.....

  “摆驾掖庭。”奏本一合,也顾不上墨渍未干,人已迫不及待地起身。郑众也不拦着,毕竟皇帝从未怠慢过朝事,偶有放松也是无妨,且掖庭中让皇帝心心念念想着的那位,也是个极有分寸的人。

  又是大雪......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喜欢寻个视线广的地方仰望,想着何时能得见那凤凰纸鸢。只是层层的宫墙高耸,她再也看不见。

  不过一场执念......

  沏了壶茶,摊在桌上的画卷泼墨一幅大好河山,她只看一眼,便再不停留目光,捧一本史书,倚在雕花木椅上翻了起来。

  不多时,便是听得推门的声响。她放下书,起身相迎。

  “陛下长乐万安。”一句话出,人不过只是刚刚掀帘进来罢了。

  那礼数如同模子刻下来一般,寻不到半点不足之处,

  “方才你宫外的人说你在看书,朕还不想让她们通传打扰,却不想还是扰了你。不过朕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是朕来了?”

  “宫人不会不说一声便进来的,臣妾听见脚步声沉稳不似女子,且陛下有说过要来,所以怕若是陛下来了一时慌乱失了礼数,这才起身看看。”

  谨小慎微,这便是她。

  皇帝听她一番解释,又见木椅上的书,赏了一番桌上的画,转而轻笑:“邓爱卿真当庆幸也当遗憾你只是个女子。”

  “臣妾愚钝,不明白陛下所言何意。”

  “若你是个男子,朕定会重用你在朝堂之上为朕出谋划策,你若是不愿,朕就会除你以绝后患。”

  传言皆道护羌校尉将军邓训之女聪慧明智,谋略胆识尚不输于她几个哥哥,在府中之时邓训便时常与她一同商议大小适宜,宫人更是说她恭敬皇后,克己以下,进退有度,能屈能伸。皇帝对于这位奇女子的关注不谓多也绝不算少,她暗藏的野心岂是一幅水墨丹青便可倾尽?若她是男子,若她为官,自能替他谋划江山,而他却也要战战兢兢,防止她会觊觎他的江山。

  这便是他看上的女子。

  “陛下谬赞了。臣妾也想身为男儿身,为陛下排忧解难。”

  只可惜后宫不得干政。

  由史书说到今朝,不觉间夜幕悄然,二人竟是没有在意。

  “朕还有事,便先回了,你早些歇下。”皇帝起身,她也只一声恭送,不多相留。

  “你就这么盼着朕走?”原以为她会如其他妃嫔一般挽留几句,他虽不会留,却不得不说有些失落之意。

  “陛下怕是要赶着回去批阅耽搁下的奏本吧,不是说好不容易才有思绪的吗?”

  回去的路上,皇帝时不时地旁若无人般笑出声来,执灯的郑众却是满面愁容。

  确实有如她这样的后妃常伴于君侧,于江山社稷虽不能说是很大的助力,却总要好过那些个只知争宠扰人心绪的。

  可长此以往会不会让皇帝觉得厌倦?聪慧固是好事,可太过聪慧又不会装傻,是男子所不喜的。

  章德殿,又是挑灯一夜。

  “陛下,这是您要找的纸鸢。”

  那纸鸢他一直收着,只是回去之后便没了机会出宫去,就算出去,也由不得他悠闲自在。夺权动荡时期,他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与自己亲近的人,而现在,他已经足以保护身边人。

  他也相信,她总会进宫。

  蘸了乌墨,他在纸鸢上,提了短短十二个字,是他当年的不可说。这凤凰纸鸢终是为他引来了他的缘,而他也有预感,它为这个朝代引来了一位留芳百世的国母。

  “把纸鸢给邓贵人送过去,再传一声,明日开始让邓贵人来章德殿侍候笔墨。”

  “诺。”

  宫女轻应了一声,也不敢怠慢,拿了盏灯连夜便是赶去了掖庭,纸鸢送到时,人却还没有歇下。

  她接过嫣儿递来的纸鸢,那凤凰虽能见有些年月了,却没有半点破损。

  背面,题的是一句她当初没问出结果的答案——

  若有一日,君临天下,盛世无双。

  盛世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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